正文 第四十五回 橋姬

此時有一位被世人遺忘了的老年親王 。他母親也出身於高貴之家。他幼時本有當皇太子的聲望,只因後來時勢變遷,糾紛突起,使他陷於困境 ,反而弄得一事無成。做他後援人的諸外戚苦恨之餘,各自推故出家為僧。這皇子在公私兩方都失去依靠,就成了孤獨之狀。他的夫人也是前代大臣的女兒,回想當初父母對她的指望,無限傷心,悲痛之事甚多。全靠夫妻恩愛無比,聊可慰藉人世憂患,兩人彼此信賴,相依為命。

兩人結婚多年,膝下尚無子女,感到美中不足。親王常常說:「但願有個可愛的孩子,以慰寂寞無聊的生涯。」事有湊巧,不久果然生了一位美麗的女公子。親王夫婦無限寵愛,盡心竭力地撫育她。其間夫人忽又懷孕。大家指望這回要生男兒了,豈知生下來的又是一位女公子。但夫人產中調理失慎,生起病來,日重一日,竟致一命嗚呼。親王遭此意外之變,茫然不知所措。他想:「我年來生存於世,痛苦難堪之事甚多。只因有這個難於拋舍的美人牽惹我心,就被絆住在這世間,因循度日。如今只剩我一人殘留在世間,痛苦定然更多了。教我一人撫育這兩個女孩,則因身份所關,不成體統,外間傳聞也不好聽。」便想乘此機會,成遂出家本願。然而兩個女孩無人可托,棄下她們十分可憐,因此躊躇不決地過了許多年月。其間兩位女公子日漸長大,都生得花容月貌。親王朝夕以此自慰,不知不覺地度送歲月。

侍女們都看不起後來生的那個女公子,憤憤不平地說道:「哎呀!出生的時辰多麼不吉利啊!」便不肯用心照管她。但夫人臨終之前,神志都已昏迷了的時候,還挂念這孩子,對親王的遺言只有一句話:「請你當作我的遺念疼愛這孩子!」親王認為:這孩子雖然由於前世命定,出生在這不祥的時刻,但對我亦必具有宿緣。況且夫人彌留之際還挂念她,囑我好好照管呢。這樣一想,便非常疼愛這二女公子。二女公子的相貌長得異常美麗,竟使人疑心是異兆。大女公子則性情嫻靜而沉著,容貌舉止大方而優雅,其高貴之相勝於乃妹。親王認為兩人各有所長,一樣地疼愛。然而生涯𫐘軻,不能如意之事甚多。年復一年,邸內日見蕭條。僕從等人看見主人已不可靠,不能忍受,逐漸告辭散去。二女公子初生即遭母喪,親王在忙亂中未能替她仔細選擇良好的乳母,只雇得一個教養粗淺的尋常婦女。在二女公子幼年時就辭去了她,故二女公子全由親王自己一手撫育成長。

親王的宮邸本來寬廣華麗。其中池塘、假山等,面貌猶無異於當年,然而一天比一天荒涼了。親王寂寞無聊之時,只在此中閑眺悵望。家臣中已經沒有幹練的人,庭院無人打掃整理,雜草青青,異常繁茂。屋檐下的羊齒植物得其所哉,欣欣向榮地到處蔓延。四時花木,例如春天的櫻花、秋天的紅葉,往時與同心人共賞其香色,獲得安慰甚多。今則孤居寂處,無人相伴,惟有專心於家中佛堂內的裝飾,晨夕誦經禮佛。他常常想:「我受二女牽累,已是意外的憾事,自知此乃前世註定,不得如意稱心。豈宜效仿世人,更作續弦之想?」年月既久,越發背世離俗,他的心已經變成了一個高僧。自從夫人逝世以來,他即使偶爾戲耍,也不發生世俗續弦之念。別人勸諫他:「何必如此呢?死別之初,固然有無窮悲慟,但日月既經,哀思自會消失。還不如回心轉意,隨俗行事。則此荒涼不堪入目之宮邸,自會重新生色。」他們頭頭是道地說了許多話,屢次前來做媒。但親王充耳不聞。

親王誦經念佛之暇,常常和兩女公子戲耍取樂。兩女公子漸漸長大,親王教她們學琴,學棋,作「偏繼」 遊戲。他在細微的遊戲中窺察兩人的性情。大女公子秉性沉著,思慮深遠,態度穩重。二女公子天真爛漫,落落大方,那嬌羞之態非常可愛。兩人各擅其美。一個日麗風和的春天,池塘里的水鳥比翼偕游,好聲和鳴。若是夫人在日,只當尋常美景。但今日看到這相親相愛、時刻不離的模樣,親王不勝嘆羨,便教兩女公子學習彈琴。嬌小可愛的兩人,彈出的琴音都很美妙。親王深為感動,淚盈於睫,便賦詩云:

「雙雙水鳥相偎傍,

雌去雄留顧影單。

好不傷心啊!」吟罷舉袖拭淚。這位親王相貌非常清秀,多年來勤於修行,體態略見瘦損,卻反而更加高超優雅了。為了便於照管兩女孩,身穿家常便服,落拓不拘的姿態也很俊美,能令見者自感羞慚。大女公子從容不迫地把硯台移過來,像戲書一般在硯上寫字。親王給她一張紙,說道:「寫在這上面!硯台上不好寫字的。」大女公子靦腆地寫一首詩:

「成長全憑慈父育,

雛禽無母命孤單。」

此詩雖不甚佳,但在當時很可令人感動。筆跡顯見將來大可進步,但此時還未能一氣呵成。親王對二女公子說:「妹妹也寫些看!」妹妹年紀更小,想了好久才寫道:

「若無慈父辛勤育,

卵在巢中不得孵。」

衣服都穿舊了,身邊又沒有侍女,生活實甚寂寞無聊。而兩女公子都長得如花似玉,做父親的安得不又憐又愛呢?他一手執著經卷,一邊念誦,一邊教女兒唱歌。大女公子學彈琵琶,二女公子學彈箏。年齡雖然還很幼小,卻常練習合奏,彈得都很像樣,音節美妙悅耳。

這親王的父親桐壺帝和母親女御都早已逝世,又沒有顯貴有力的保護人,因此從小不曾習得高深的學問。何況處世立身之道,教他何由得知呢?在高貴人物之中,這位親王特別嬌生慣養,竟像女子一般。因此祖上傳下來的寶物以及外祖父大臣給他的遺產,雖然樣樣式式不計其數,卻損失得影跡全無。只有珍貴的日常用品,現在留存的還很多。他也沒有知心人來訪問,生活寂寞無聊。便從雅樂寮樂師之類的人中選擇音樂技能優越者,召他們來,和他們專心研習閒情逸緻的管弦之樂,從小如此長大起來。因此在音樂方面具有非常優越的才能。

他是源氏的異母弟,人稱八皇子。冷泉院還當太子的時候,朱雀院的母后弘徽殿太后陰謀廢冷泉而立這八皇子為太子,想利用自己的威勢捧八皇子上台。經過一番擾攘之後,終於失敗,受到源氏一派冷遇。到了源氏一派逐漸得勢之時,這八皇子就無法出人頭地了。近幾年來,他已變成一個高僧,如今則一切世事都拋舍了。在這期間,八皇子的宮邸忽遭回祿。失勢而又遭災,心情更加苦悶頹唐。京中沒有適當住宅可以移居。幸而在宇治地方,尚有一所美好的山莊,便率眷遷住其中。世事雖然都已拋舍,但想起了今後神京永隔,亦不免傷心嘆息。這宇治山莊位在水聲聒耳的宇治川岸上,與魚梁相接近。在此靜修佛道,未免不甚相宜,然亦無可奈何。春花秋葉、青山碧水雖然聊可慰情,但八親王來此之後越發消沉,除了愁嘆之外別無他事。他無時不思念亡妻,常說:「籠閉在這隔斷紅塵的深山中,安得故人相依為命!」曾賦詩云:

「斯人斯宅皆灰燼,

何必孤單剩此身?」

回思往事,便覺今後全無生趣了。

這住處與京都隔著好幾重山,絕無人來訪問。只有形容古怪的山農、村俗不堪的樵夫牧子,偶爾出入其中,為邸內服役。八親王心頭的愁緒,像峰頂的朝霧一般永不消散,暮去朝來,日復一日。此時正好有一位道行高深的阿闍梨住在這宇治山中。這阿闍梨學問淵博,世間聲名亦很盛大,但朝廷有佛事時,也極難得應召,一直閑居在這山中。八親王所居離開這阿闍梨住處甚近,他在閑寂的生涯中研習佛道,遇有經文中疑義,常去請教。阿闍梨也尊敬八親王,常來山莊拜訪。他就八親王年來所學得的教義,作深刻詳細的解釋。八親王更加深信人世的短暫與乏味,便毫不隱諱地和他談話:「我這顆心已經登上極樂凈土的蓮台,安住在清凈無垢的八功德池中了。惟有這兩個年幼的孩子難於拋舍,心有牽掛,以致未能毅然出家。」

這阿闍梨對冷泉院也很親近,常往伺候,教授經文。有一次入京,順便赴院參見。冷泉院照例正在誦讀應習的佛經,便將種種疑義向他叩問。阿闍梨乘機告道:「八親王深通內典,真乃大智大慧啊!多分是具有宿世佛緣而降生於世的人。他屏絕塵慮,專心學佛,其志望誠無異於聖僧。」冷泉院說:「他還不曾出家么?此間一班青年人替他起個別名,叫做『在俗聖僧』。真可令人感佩啊!」此時宰相中將薰君亦侍奉在側,他竊自尋思:「我正痛感人世之無聊,只是不曾公然誦經禮佛。虛徒歲月,實甚可惜!」又念八親王在俗而為聖僧,不知其心境究竟如何,便傾耳而聽阿闍梨的話。阿闍梨又說:「八親王早有出家之志。據說以前為了瑣事纏身,猶豫不決。今則可憐兩個無母的女兒,不忍棄下。他正為此愁嘆呢。」這阿闍梨卻愛好音樂,又道:「再說,那兩位女公子琴箏合奏之聲,與宇治川波聲相應和,真美妙呢!極樂世界的音樂也不過如此吧。」他這古風的讚美,使得冷泉院微笑,說道:「這兩個女孩生長在這聖僧之家,料想她們不諳世俗行為,豈知長於音樂,真乃難得之事。親王挂念她們,不忍捨棄,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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