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二回 匂皇子

光源氏逝世之後,他的許多子孫竟難得有人承繼這光輝。如果把退位的冷泉院也算在內,未免褻瀆了他 。今上 所生三皇子和同在六條院長大的薰君 ,此二人各有美男子之稱,相貌果然長得不凡。然而總不像源氏那樣光彩煥發,令人眩目。只是比較起尋常人來,此二人生來就端正、高尚而優雅,加之血統都很尊貴;因此世人無不敬仰,其聲譽反比源氏幼時為盛。這就使得兩人越發得勢了。三皇子是紫夫人用心撫育長大的,故仍在夫人故居二條院內居住。大皇子是太子,身份特別高貴,今上及明石皇后對他自然另眼看待。此外諸皇子之中,今上及皇后特別寵愛這位三皇子,希望他住在宮中,但三皇子喜愛舊居,仍住在二條院。行過冠禮之後,人稱他為匂兵部卿親王。大公主住在紫夫人六條院故居東南院的東殿內,一切布置裝飾都照舊,毫不改變。她在這裡,朝夕想念已故的外祖母。二皇子住在宮中梅壺院,娶得夕霧右大臣 的二女公子為夫人,時時退出宮廷,以六條院東南院的正殿作休息之所在。這位二皇子是將來大皇子即位後的候補太子,世間聲望隆重,人品亦甚端莊。夕霧右大臣有許多女兒,大女公子已經當了太子妃,無人競爭,獨佔寵愛。世人都預料他們將順次配對,明石皇后也曾如此說過。但匂皇子不以為然,他認為婚姻之事,若非本人真心相愛,終是不放心的。夕霧右大臣也認為:何必定要順次配對呢?因此並不贊成將三女公子配給三皇子。但倘三皇子提出求婚,則亦不必堅拒。他非常愛護他的女兒。他家六女公子,是當時略有聲望而自命不凡的諸親王及公卿所追求的目標。

源氏逝世之後,住在六條院內的諸夫人,都啼啼哭哭地退出,各自遷居到預定的住處。花散里夫人遷入源氏作為遺產分給她的二條院東院。尼僧三公主遷入朱雀院分給她的三條宮邸。明石皇后則常住在宮中。因此六條院內人口稀少,十分冷靜。夕霧右大臣說:「據我所見所聞別人家的事例,自古以來,凡主人在世時費盡心思建造的住宅,主人死後必然被人拋舍,荒廢殆盡。此種人世無常之相,實在傷心慘目。故至少在我住世期間,定要使這六條院不致荒廢,務使近旁的大路上人影不絕。」就請一條院的落葉公主遷入六條院,住在花散里的故居東北院中。他自己隔日輪流住宿六條院與三條院,每處每月住十五天。雲居雁便與落葉公主平分秋色,相安無事。

源氏昔年營造二條院,備極精美。後又營造六條院,世人讚譽為瓊樓玉宇。現在看來,這些院落都是為明石夫人一人的子孫建造的。明石夫人當了許多皇子皇女的保護人,盡心照顧他們。夕霧右大臣對於父親的每一位夫人如明石、花散里等,都竭誠奉養,一切遵照父親在世時的舊制,毫無改變,竟同孝養母親一樣。但他想道:「如果紫夫人還在世間,我當何等真心地為她效勞!可惜我對她的特殊的好意,她終於沒有機會看到,就此死去!」他覺得此事可惜,遺憾無窮,悲嘆不已。

普天之下,沒有一人不戀慕源氏。世間無論何事,都像火光熄滅一般。每有舉動,都令人感到興味索然,徒增喟嘆而已。何況六條院內諸人,當然無限傷心,諸夫人及諸皇子、皇女更不必說了。紫夫人的優美之姿,深深地銘刻在人們心頭,每逢有事,無時不想念她。真好比春花盛期甚短,聲價反而增高。

三公主所生薰君,源氏曾托冷泉院照顧。因此冷泉院對他特別關心。秋好皇后自己沒有子女,常感孤寂,因此也真心地愛護他,希望自己年老後有個親近的保護人。薰君的冠禮就在冷泉院中舉行。十四歲上二月里當了侍從,秋天升任右近中將。作為冷泉上皇的御賜,晉爵四位。不知為何如此性急,使他接連加官,立刻變了一個成人。冷泉院又把自己御殿近旁的房室賜給他住,室中布置裝飾,均由冷泉院親自指揮。侍女、童女及僕從,一律選用品貌優秀的人。一切排場,竟比皇女的居處更加體面。冷泉院身邊和秋好皇后身邊的侍女之中,凡相貌姣好、性情溫雅、姿色可愛的人,盡行調派到薰君那邊。院和後竟把他看做上客,特別優待,務使他住得舒服,過得快活,喜愛這冷泉院。已故太政大臣 的女兒弘徽殿女御,只生一位皇女,冷泉院對她寵愛無比。但對薰君的優遇竟不亞於這位皇女。秋好皇后對他的慈愛與日俱增。而在旁人看來,這也未免太過分了。

薰君的母親三公主現在靜心修行佛法,每月定時念佛,每年舉行兩次法華八講,此外逢時逢節,又舉辦種種法事,岑寂地度送歲月。薰君有時赴三條院省親,三公主賴他照顧,反像仰仗父母蔭庇一樣。薰君覺得母親很可憐,頗思常來侍奉。然而冷泉院和今上常常召喚他。皇太子及其諸弟也都把他當作親愛的遊戲伴侶,使他不得閑暇,心甚痛苦,恨不得將此一身分為兩人。關於自己出生之事,他小時候隱約有所聞知,長大後時時懷疑,心甚不安,然而無人可問。在母親面前呢,他認為即使隱約表示自己有所聞知,也很痛心,所以當然不問。他只是一直在憂慮:「究竟為了何事,由於何種宿緣,致使我身帶著此種疑慮而出生於世呢?善巧太子能問自身而釋疑 ,我也要有此種悟力才好。」他這樣想,常常自言自語地說出口來。曾賦詩云:

「此身來去無蹤跡,

獨抱疑慮可問誰?」

但沒有人答覆他。於是每逢感觸,不勝傷心,似覺身患疾病,異常痛苦,心中反覆思量:「母親不惜盛年的花容月貌,改裝成了樸陋的尼僧姿態。究竟由於何等堅強的道心,而突然遁入空門呢?想必是像我幼時所聞:身逢意外之變,因而憤世出家的吧。此種大事,難道不會走漏消息么?只因不便出之於口,所以無人向我告知吧。」又想:「母親雖然朝夕勤修佛法,但女人的悟力畢竟薄弱,要深通佛道,往生極樂,恐是難能之事。何況女人又有五障 ,也很可擔心。故我應該幫助母親成全其志,至少使她後世安樂。」又推想那個已過的人,恐怕也是懷著畏罪之心,抱恨而死的吧。他希望後世總得和這生身父親相見,便無心在這世間舉行冠禮。然而終於推辭不得。不久自然聞名於世,聲勢煊赫了。但他對於現世榮華毫不關心,一向只是沉思默想。

今上與尼僧三公主有兄妹之誼,對這薰君當然亦甚關心,常常覺得他很可憐。明石皇后為了她的幾位皇子和薰君一同出生在六條院,從小一起玩耍,故一向對薰君同自己兒子一樣看待,至今並不改變。源氏生前曾說:「這孩子是我晚年所生,我不能看他長大成人,真堪痛心!」明石皇后回想起這話,對薰君關懷更切了。夕霧右大臣對薰君的照顧,比對自己的兒子更加周到,全心全意地撫育他。

昔源氏有「光君」之稱,桐壺帝對他寵愛無比。但因妒忌之人甚多,又因他的母親沒有後援人,以致處境困難。全靠他能深思遠慮,圓滑應付世事,韜晦不露鋒芒。因此後來世局變遷,天下大亂,他終於平安無事地渡過難關,依然矢志不懈地勤修後世。他對萬事不逞威福,故能悠然度送一生。現在這位薰君年事尚幼,聲名早揚,並且已經懷抱高遠之志。可見具有宿世深緣,並非凡胎俗骨,竟有佛菩薩暫時下凡之相。他的相貌並無特別可指之優點,亦無可使見者極口讚美之處。只是神情異常優雅,能令見者自覺羞慚。而其心境之深遠,又迥非常人可比。尤其是他身上有一股香氣,這香氣不是這世間的香氣。真奇怪:他的身體略微一動,香氣便會隨風飄到很遠的地方,真是百步之外也聞得到的。凡是像他那樣身份高貴的人,誰也不肯粗頭亂服,不加修飾,總是用心打扮,務求自己比別人漂亮,藉以引人注目。但在薰君情況不同,只因身有異香,所以即使偷偷地躲在暗處,也有濃香四溢,無可隱藏。他很討厭,衣服從來不加薰香。然而,許多衣櫃中藏有各種名香,加上他身上固有的香氣,濃得不可言喻。庭前的梅花樹,只要和他的衣袖略微接觸,花氣便特別芬芳。春雨中樹上的水點滴在人身上,便有許多人衣香不散。秋野中無主的「藤袴」 ,一經他接觸,原來的香氣便消失,而另有一種異香隨風飄來。凡他所採摘過的花,香氣都特別馥郁。

薰君身上具有這種令人驚詫的香氣,匂兵部卿親王對此事異常妒羨,比其他任何事情更甚。他只得特備種種香料,把衣服薰透。朝朝暮暮,專以配合香料為事。到庭院里去看花時,春天只管躲在梅花園裡,希望染得梅香。到了秋天,世人所喜愛的女郎花和小牡鹿所視為妻子的帶露的萩花,只為無香氣,全不惹他注目。而對於那忘老的菊花、日漸枯萎的蘭草、毫不足觀的地榆,只為有香氣,即使到了霜打風摧、枯折不全的時候,他還是不肯拋舍。如此特意用心,專以愛香為務。世人便議論他:「這位匂兵部卿親王的愛香癖有些過分,未免太風流了。」昔年源氏在世之時,對於無論何事,從不偏愛一端而異常地熱中。

源中將 常來訪問這位親王。每逢管弦之會,兩人吹笛的本領不相上下,互相競爭而又互相親愛,真乃志同道合的青年伴侶。世人照例紛紛議論,競稱他們為「匂兵部卿、薰中將」。當時家有妙齡女郎的高官貴族,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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