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九回 法事

紫夫人自從前年生了一場大病之後,身體很衰弱了。指不出特別病症,只是一直萎靡困頓。雖然並無危險,但已積年累月,總無復健之望,身體就日漸虧損。源氏為此不勝憂愁。他覺得即使比她遲死一刻,也不堪其悲痛。但紫夫人自己認為:在這世間已經享盡榮華,心滿意足。一身已無後顧之憂,不必強求苟延性命了。只是辜負了多年來與源氏白頭偕老的誓願,實甚可嘆。因此獨自心中悲傷。她為了要修後世福德,舉辦了許多法事,並且懇切地請求源氏主君,讓她出家為尼,以遂夙願,使在今後短暫的在世期間亦得專心修行。然而源氏堅不允許。源氏自己也有出家修行之志,如今紫夫人如此懇切要求,他本想乘機提早和她同入佛道;但念一度出家,必須決心絕不過問世事,方可相約在極樂世界同登蓮座,永為夫婦。然而,在世修行期間,即使同一山中,亦必遠隔溪谷,分居兩地,不復互相見面,方能專心修行。如今夫人病體如此衰弱,已無復健之望,倘欲就此分手,離居異處,實甚難捨。若果如此,則道心惑亂,反而玷污山水清秀之氣。因此躊躇不決。這在思慮疏淺、毅然遁入空門的諸人看來,似乎落後得多了。紫夫人不得源氏主君許可,若獨斷獨行,擅自出家,又覺太過輕率,且亦違背本願。因此對丈夫頗感怨恨。她疑是自身業障深重之故,甚是憂慮。

紫夫人近年來有一私願:請僧人書寫《法華經》一千部。此時急於要實行這供養,就在她當作私邸的二條院內舉行。七僧的法服,各按品級賜贈。法服的配色、縫工等等之講究,均無與倫比。這法會中一切排場,都非常莊嚴。紫夫人不曾鄭重其事地和源氏主君商量,因此源氏並未詳細指示種種措施。然而這位夫人的計慮十分周至。源氏見她連佛道也如此深通,覺得此人之慧心不可限量,無任嘆佩。他只在大體上幫辦了些事務。關於樂人、舞人等事,均由夕霧大將負責處理。

從皇上、皇太子、秋好皇后、明石皇后 ,以至源氏諸夫人,各方都贈送誦經布施及供佛物品。只此數項,已經途為之堵塞;何況此時朝中沒有一人不熱心贊助此法會,故氣象盛大無比。不知紫夫人是何時準備這種種設計的。似乎是幾世以前許下的宏願。當日花散里夫人與明石夫人都到場。紫夫人打開了南面和東面的門,自己設席其中,這是正殿西面的庫房。諸夫人的席設在北廂,僅用屏風隔開。

這正是三月初十日。櫻花盛開,天朗氣清,真乃良辰美景。佛菩薩所居極樂凈土,景象恐與此地相仿。即使並無特別深厚信仰的人,到此亦覺罪障消除。僧眾齊聲朗誦《法華讚歎》的《樵薪》之歌 ,響落梁塵。即使在平居靜處之時,聽了也會感動,何況此時,紫夫人聽了更覺凄涼寂寞,萬念俱灰,便即席吟詩,叫三皇子 送給明石夫人,詩云:

「身隨物化無須惜,

薪盡煙消亦可哀。」

明石夫人考慮:答詩如果說些傷心之言,將來被人聞知,要怪她不知趣。於是說些無關緊要的話:

「樵薪供佛今伊始,

在世修行歲月長。」

僧眾通夜誦念,莊嚴之聲與舞樂的鼓聲相應和,終夜不絕,饒有佳趣。

天色漸明,煙霞之間露出種種花木,生趣蓬勃,春景畢竟是牽惹人心的。百鳥千種鳴囀,美音不亞於笛。哀樂之情,於此為極。此時奏出《陵王》舞曲,曲終聲調轉急,異常繁華熱鬧。諸人都從身上脫下衣袍,賞賜舞人、樂人,彩色繽紛,在此時看來更饒佳趣。諸親王及公侯中長於音樂、舞蹈者,盡量施展技能。在座諸人,不問身份高下,無不興緻勃發。紫夫人觀此情景,自念余命無多,不禁悲從中來,但覺萬事都可使她傷心。

次日法會繼續舉行。紫夫人因昨日破例起身一整天,今天非常疲勞,便躺卧著。多年以來,每逢興會,諸人都來參與,表演舞樂。其人個個容姿優美,才藝超群。紫夫人看了這光景,聽了琴笛之聲,覺得今日是最後一次了,便對於向來不甚注目的人也仔細觀看,不勝感慨。何況看到同輩諸夫人——她們過去每逢四時游宴,互相會面,胸中雖懷競爭之心,表面總是和睦相處——儘管她們誰都不能長久在世,然而畢竟只有我一人將最先消滅得影跡全無。反覆思量,無限傷心。法事圓滿之後,諸人各自歸家,紫夫人想起此次是永別,不勝痛惜。賦詩贈花散里云:

「此生法事從今了,

世世良緣信可期。」

花散里答詩云:

「縱使尋常行法事,

也能世世結良緣。」

法事結束之後,便乘此機會繼續舉辦晝夜不斷的誦經及懺法,莊嚴鄭重,絕不稍懈。然而這種功德終不見效,紫夫人的病總是不見起色。於是做功德成了日常之事,在各山各寺到處繼續舉行。

紫夫人一向怕熱,今年夏天更覺難堪,常常熱得發昏。她並不覺得某處特別痛苦,只是身體日漸衰弱下去。因此旁人看了也並不驚慌狼狽。眾侍女推想今後不知究竟怎樣,但覺眼前一片黑暗,實在可悲可惜。明石皇后聞知繼母只管如此,也乞假歸寧。她的住處定在東所。紫夫人這邊也準備迎駕。皇后歸寧的儀式與向例無異。但紫夫人想起自己不能親見她來日的榮華,看到一切都不勝悲傷。她聽見皇后的隨從一一唱名,傾耳而聽,知道這是某人、那是某人。許多高官貴人陪送皇后來此。明石皇后久不與繼母相見,見了覺得異常可親,暢敘別情,娓娓不倦。此時源氏主君進來了,他說:「我今夜真像離巢之鳥,甚是沒趣。讓我到那邊去休息吧。」便回到自己房間里去。他看見紫夫人起身,心中歡喜。但這也不過是暫時的快慰而已。紫夫人對明石皇后說:「我們分居兩處,要你勞步,太委屈了。而要我到那邊去望你,實在走不動。」明石皇后就暫時住在紫夫人這裡。明石夫人也來了,靜靜地與紫夫人共話衷曲。紫夫人心中想起許多事情,但並不嚕囌地談起身後之事,只是從容談論一般世間無常之相,詞句簡潔,含義深長,反比千言萬語動人得多,顯見其心中懷有無窮感慨。她看看明石皇后所生皇子皇女,說道:「我很想親見他們成長立業,因此對於這個無常之身,還有幾分留戀呢。」說罷流下淚來,那容顏異常優美。明石皇后想道:「繼母為何如此悲觀?」便哭起來。紫夫人深恐不祥,並不多談身後之事,只是囑咐道:「這些侍女服侍了我多年,沒有可靠的親屬,怪可憐的。像某人、某人等,我死之後,務望多多照拂。」

季節誦經開始了 ,明石皇后便回東所去。三皇子在許多弟兄中長得最為可愛,此時常在各處閑步。紫夫人精神好轉之時,叫他到面前來,乘無人聽見,便問他:「我倘死了,你想念我么?」三皇子答道:「一定會想念。我同外婆最好,比皇上和皇后還好。外婆倘沒有了,我真不高興。」他用手擦擦眼睛,藉以掩飾淚痕。紫夫人臉上顯出微笑,一面流下淚來,又對他說:「你長大起來,就住在這屋子裡。每逢這庭前的紅梅和櫻樹開花的時候,你要用心愛護它們。有機會時,折幾枝來供在佛前。」三皇子點點頭,望著紫夫人的面孔,覺得眼淚要流出來了,便迴轉身,走了開去。這三皇子和大公主,是紫夫人特別用心撫育長大的,她不能親見他們成人立業,不勝惋惜悲傷。

終於挨到了秋天,氣候漸漸涼爽,紫夫人的精神也略略好轉,然而還不可靠,稍不經心,病就複發。秋風雖然還不曾「染上人身」 ,但紫夫人總是垂淚度日。明石皇后即將回宮,紫夫人想請她暫留數日,希望多得見面,但覺不便啟口。況且皇上不斷遣使來催皇后回宮,亦不便強留,因此並不提出請求。但紫夫人不能到她那邊去相送,只得讓皇后到這裡來告辭。要她勞駕,實不敢當。但倘不再見面,就此相別,則又覺遺憾。於是在房中為皇后另設一席,請她進來。紫夫人已非常消瘦。但正因為如此,增添了無限高尚優雅之相,容姿實甚可愛。以前青春時代,相貌過分嬌艷,光彩四溢,有似春花之濃香,反而淺顯。今則但見無限清麗之相,幽艷動人。似此美質,而不能久留於世,教人想起了傷心之極,悲痛無已。是日傍晚,秋風凄楚,紫夫人想看看庭前花木,坐起身來靠在矮几上。此時源氏主君進來了,他一看見,就說道:「今天你能起坐,真難得了!皇后在這裡,你的心情自然爽快起來。」紫夫人看見自己略微好些,源氏主君便如此歡喜,不勝傷心。因念自己死了,不知源氏主君將何等悲慟。悲從中來,感極賦詩:

「露在青萩上,分明不久長。

偶然風乍起,消散證無常。」

在這時候,將人命比作風吹花枝傾側、花上露珠難留之狀,使得源氏悲慟不堪,便答詩云:

「世事如風露,爭消不惜身,

與君同此命,不後不先行。」

吟罷,淚珠紛紛落下,揩拭也來不及。明石皇后也賦詩云:

「萬物如秋露,風中不久長。

誰言易逝者,只有草邊霜?」

紫夫人看看眼前兩人的雄姿美貌,覺得都很可愛,實指望如此相處千年,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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