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六回 橫笛

柏木大納言盛年夭逝,悲傷悼惜之人甚多。源氏向來聞人死耗,即使是泛泛之交,只要其人是略有世譽的,無不悼惜,何況這柏木乃常來之客,朝夕相親,自比別人知己。如今死去,使他覺得甚不可解,且可戀之事甚多,故往往觸景生情,想念不已。柏木周年忌辰,源氏替他大做功德。他看看無知無識地嬉笑玩耍的薰君的模樣,覺得畢竟十分可憐,心中便生一念,替薰君另舍黃金百兩,布施僧道。柏木的父大臣不知內情,但覺不勝感謝喜慰。夕霧大將也替柏木做許多功德,親自鄭重辦理一切法事。又在此周年忌辰赴一條院殷勤慰問。父大臣和母夫人想不到夕霧對柏木的感情比諸弟更深,都非常感激。他們看見柏木死後世人對他如此尊重,越發覺得可惜,悼念之情永無盡期。

山中的朱雀院為了二公主青春守寡,受人訕笑,心中悶悶不樂。而三公主又出家為尼,脫離塵世,使他覺得諸事都不稱心。然而身已為僧,自應拋卻一切世慮,逆來順受。他在做功課的時候,推想三公主也正和他同樣地勤修佛道,故自三公主出家之後,他常常寫信給她,小小的事情也都談到。

一日,朱雀院在寺旁的竹林里掘竹筍,又在附近山中掘些野芋,喜其有山鄉風味,特派人送與三公主,並附一封詳細的信。信的開頭寫道:「春日山野,煙霞迷路,只因對你思念不已,特地前往採掘,但亦聊表寸心而已。

看破紅塵雖較晚,

往生凈土道相同。

但此乃十分艱巨之事業。」三公主正在揮淚讀信,源氏進來了。他看見室中和往常不同,公主身邊放著些果盤,覺得很奇怪,一看,原來是朱雀院來信。他拿過信來一讀,覺得非常感動。信很詳細,內有句云:「我似覺命終之日,即在目前。常思與你會面,深恐不能如願。」詩中誘導三公主一同往生凈土,此乃僧人常談,並無何等意趣,但他想道:「朱雀院當然作如是想。他看見連我這個寄託終身的人態度也很冷淡,就越發替三公主擔心了,真可憐啊!」三公主仔細地寫回信,叫人拿一套深寶藍色的綾羅衣服賞賜了使者。源氏看見帷屏邊露出三公主寫壞了的信紙,便拿起來看,但見筆跡非常稚嫩。其答詩云:

「渴慕遠離塵世處,

欲辭俗界入深山。」

源氏對她說道:「你在這裡,朱雀院還替你擔心,如今你說要往深山,真使我好傷心啊!」現在三公主對源氏正面也不看一眼。她的額發異常美麗,面龐十分可愛,竟像一個孩童。源氏看了不勝憐惜,想道:「為什麼弄到這般模樣呢?」深恐引起色念,蒙受佛罰,便努力自持。兩人隔著一層帷屏,但又不很疏遠,適當地互相應對。

小公子薰君在乳母那裡睡覺,此刻醒了,匍匐出室,來拉住源氏的衣袖,那樣子非常可愛。他身穿一件白羅上衣,外加一件蔓草紋樣的紅面紫里的小衫,那長長的衣裾隨隨便便地拖曳著,胸前幾乎全部露出,那衣服都擠在後面。這原是小孩的常態,然而此兒的樣子特別可愛,膚色白皙,身材苗條,宛似一個柳木削成的人像。頭髮好像是特地用鴨跖草汁染過似地油亮,嘴角紅潤,眉目清秀,教人一看就想起柏木。柏木的相貌還沒有這麼艷麗呢,不知他怎麼會長得這樣漂亮。他也不像母親。這一點兒年紀,神情就如此高貴堂皇,迥異常人,源氏覺得比起他自己映在鏡中的面影來,並無不如之處呢。

薰君最近才學步。他無知無識地走近盛筍的盤子旁邊,拿起筍來亂拋,或者咬一下就丟了。源氏笑著說道:「啊,沒有規矩!太胡鬧了!快把這盤子藏起來吧。愛說壞話的侍女會傳出去,說這孩子是個饞嘴兒呢!」就抱了這孩子。又說:「這孩子實在長得眉清目秀啊!也許是我看見的幼兒不多之故吧,以為這點兒年紀的小孩都是無知無識的,這孩子卻現在就與眾不同,倒很可擔心呢。這麼一個人在公主 等人中間長大起來,對於她們和他自己都會發生麻煩呢。不過,可憐啊!這些人長大的時候,我總是看不到了!有道是『年年春至群花放,能否看花命聽天』呀!」說著,注視小公子的臉。眾侍女都說:「呀!莫說這不祥的話!」薰君已出牙齒,常常想咬東西,他緊緊地握住一支筍,流著口涎拚命地咬。源氏笑道:「唉,真是個異常的色情兒啊!」便把筍拿開,一面吟道:

「傷心舊事雖難忘,

竹筍青青不忍拋。」

小公子無心無思地只是憨笑。他連忙從源氏膝上爬下,又往別處嬉戲打鬧去了。

光陰荏苒,這小公子年齡越長,相貌越是美好,竟使見者吃驚。那件「傷心舊事」,確已完全忘卻了。源氏想道:「想是前生註定要誕生這個人,所以發生那件意外之事吧。命運真是無可逃避的啊!」他的想法已經有些改變。他想想自己的命運,覺得也有許多不能稱心的事情:許多妻妾之中,只有這位三公主身份毫無缺陷,品貌也可滿意,卻想不到會做了尼姑。如此看來,她和柏木的罪過還是不可原宥,真乃遺憾之事。

且說夕霧大將獨自回想柏木臨終時遺言,不知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很想稟告父親,看他有何表示。但因他已隱約猜測到幾分,所以反而覺得難於啟口。他總想找個機會,探明此事詳情,並把柏木愁苦之狀告訴父親。

秋天有一個凄涼的傍晚,夕霧挂念一條院的落葉公主,便前往訪問。落葉公主正在隨意不拘、從容不迫地彈各種琴。未及好好收拾,侍女們已把夕霧引導到她所居的南廂里來了。夕霧分明察知室內侍女等膝行而入簾內的情狀,聽到衣衫窸窣的聲音,聞到遺留著的衣香,覺得優雅之趣可愛。照例由老夫人出來會面,閑談種種往事。夕霧自己的三條院內,一天到晚有許多人進進出出,非常嘈雜,外加有許多小孩奔走吵鬧。他在那邊住慣了,覺得此地清靜可喜。雖然近來不免荒涼之感,畢竟是高貴優雅的住處。庭中花木亂開,蟲聲繁密。夕霧閑眺此夕暮景色,想起秋日的原野。便拉過那把和琴來看看,但見弦音合著律調,分明是經常彈奏的,琴上染著奏者的衣香,令人覺得可親。夕霧想道:「在此情景之下,若是個肆無忌憚的色情男兒,會顯出不成樣子的醜態來,流傳可恥的惡名呢!」他一面如此想像,一面試彈和琴。這是柏木生前常彈的琴。夕霧短短地彈了一支富有情趣的樂曲之後,說道:「唉!大納言彈這琴時,聲音真美妙呢!這些妙音一定含蓄在這琴中吧。小生擬請公主彈出此種妙音,俾得一飽耳福。」老夫人答道:「自從斷弦以來,公主連童年習得的樂曲也忘記得影跡全無了。從前朱雀院命諸公主在御前試彈種種琴箏之時,也曾稱讚這位公主彈得不壞。但現在彷彿已經換了一個人,只是茫然若失,憂愁度日,把這琴看做牽惹舊恨的厭物了。」夕霧說道:「這話固然有理,不過『哀情亦是無常物』 呀!」他嘆息了一會,把琴推向老夫人身邊。老夫人說:「那麼就請你試彈一曲,好教我也能辨別此中是否含有妙音,也可使我這因愁悶而昏聵了的耳朵享一下耳福。」夕霧答道:「不敢,小生嘗聞操琴之道,夫婦之間傳承特別真切。願得公主妙手演奏一曲。」便把琴推向簾邊,知道公主不會立刻答應,也並不強請。

此時月亮出來了,晴空一碧,了無纖雲。群雁成行,振翅飛鳴,片刻不離。公主看了,想必羨慕。秋風送爽,微寒侵肌。公主被這清幽之趣所感動,取過箏來,輕輕地彈了一曲。夕霧聽了這優雅之聲,越發戀慕公主,反覺心亂如麻了。便取過琵琶來,以非常親切的聲音彈了一曲《想夫戀》。說道:「小生推想公主心情而奏此曲,不免冒瀆之罪。但此曲公主總當酬和了。」便懇切地向簾內勸請。公主越發羞澀,無言可答,只是滿懷感慨,陷入沉思。夕霧贈詩云:

「窺君不語含羞意,

始信無言勝有言。」

公主只把此曲末尾在和琴上略彈幾句,便答詩云:

「縱知深夜琴聲苦,

只解聽音不解言。」

和琴的音調雖不是那麼細膩,但由於有深通此道之人精心傳授,因此,雖是同一曲調,卻彈出了特別凄涼動人的情味。可惜只彈幾句,就此停止,竟使夕霧恨恨不已。對老夫人說道:「今夜小生在好幾個樂器上彈出了種種心事,已蒙公主垂察。秋夜更深,擾人清睡,恐蒙故人呵責,就此告辭了。稍遲數日,當再前來奉候,但願此琴調子依然不變。世間常有變調之事,不免教人擔心耳。」他沒有明言,只是委婉地暗示了自己的心事,便欲離去。老夫人答道:「今宵風流韻事,想來不致受人譴責。惟你我漫談,儘是瑣屑舊事,未能聽賞妙手演奏,使我得以延年益壽,不勝遺憾耳。」便在贈物中添加一支橫笛,對他說道:「此笛確有悠久之歷史,聽其埋沒在此蓬門陋屋之中,實甚可惜。請君在歸車中試吹,與前驅之聲競響,路人亦無不愛聽也。」夕霧遜謝道:「如此美笛,恐我無福消受。」拿起笛來看看,這也是柏木生前隨身愛玩之物。記得柏木常對他說:「此笛所有妙音,我亦未能全般吹出,將來總須傳與我所信任之人。」回思往事,又平添了許多哀愁。便拿起笛來試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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