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五回 柏木

柏木衛門督纏綿病榻,絕無起色,不覺過了年關。他看了父母悲傷愁嘆之狀,覺得聽天由命地死去,畢竟毫無意義,況且背親先死,罪孽深重。但繼而又想:「我難道還留戀這世間,希望在此貪生么?我自幼懷抱大志,總想做人上人,在公事與私事上建立殊勛。豈知力不從心,一事無成,遇到一兩個實際問題,便見此身毫不中用。於是對這世間全然不感興趣,一心希望出家奉佛,為後世修福。又念雙親不樂,乃入山學道之一大羈絆,因此左思右想,因循度日。結果招來莫大痛苦,無顏再見人面。自作自受,誰任其咎?過失全從自己心中產生,不能怪怨別人,亦不能向神佛訴恨,真乃前世註定之事啊!誰也沒有『青松千歲壽』 ,不能永生於世間。我不如就在此時死去,倒可賺得世人一點憐憫,而叫那人對我暫時寄與同情,我便『殉情不惜身』 了。如果勉強活在世間,將來勢必流傳惡名,對我自己和對那人,都是很不利的。與其如此,不如早點死了,可使恨我無禮的人也對我曲予原諒。世間萬事,一死便盡行消失了。我除此以外並無過失,源氏大人多年來每逢興會,必招我入侍,多方愛護,定能原諒我也。」他在寂寞無聊之時,常常如此返復尋思,然而越想越覺乏味。心情黯然,思緒紊亂,痛惜自身之荒謬,一至於此。眼淚滾滾流出,枕頭幾乎浮了起來。

有一時,父母親等看見柏木病情略有好轉,便退出病室。柏木就在此時寫信與三公主。信中言道:「我病今已瀕危,自知大限將臨。此種情況,想你必然早已聞知。你連我致病之由都不知道,原是難怪之事。但我實在不堪其苦啊!」那手抖得厲害,欲寫之言不能盡寫,但贈詩云:

「身經火化煙長在,

心被情迷愛永存。

你總得對我說一句可憐的話呀!讓我的心安靜下來,使我失迷在自己所造成的暗路上,也可看到一線光明。」對於小侍從,他也毫無顧忌地寫了一封纏綿悱惻的信去,要求她再來與他會面一次。小侍從的姨母是柏木的乳母,因此自幼常在他家進出,和柏木一向熟識。雖然為了此次不法之事而痛恨他,但聞知他即將命終,也不勝悲傷,啼啼哭哭地對三公主說:「這封信公主總得答覆,這真是最後一次了。」三公主答道:「我也命在旦夕了!人之將死,固然可憐,但我已是驚弓之鳥,不敢再做這種事情了。」她決不肯寫回信。這並非她主意堅定之故,恐是她所羞見的那個人臉色常常難看,使她十分害怕耳。然而小侍從已經準備筆硯,定要她寫,她只得勉勉強強地寫了。小侍從就拿了信,趁夜間無人注目之時,悄悄地走進柏木邸內。

前太政大臣向葛城山招請法力高明的修道僧,正在等候他們來到,替柏木誦經念咒。近來邸內修建法事,念經祈禱,已經非常喧吵。如今又聽人勸告,派遣柏木的諸弟到各處去尋找遁跡深山之中、世間少人聞知的種種聖僧。於是來了許多形容怪異、面目可憎的山人。柏木的病狀,並無特別可指的疾痛,只是憂愁苦悶,時時放聲哭泣。據陰陽師占卜,都說是有女魂作祟。大臣也信以為然。然而做了許多法事,並無鬼怪出現。大臣不勝煩惱,因此又招請了這許多山僧來。有一個聖僧,身材高大,面目猙獰,厲聲誦念陀羅尼咒。柏木聽了,叫道:「哎呀!真討厭啊!恐是我身罪孽深重之故,聽見高聲念陀羅尼咒,非常可怕!似覺就要死了。」便驀地起身,溜出室去,和小侍從談話。大臣並不知道,他聽侍女們說病人已經睡了,信以為真,便和那個聖僧悄悄地談話。這位大臣年紀雖然大了,性情還是愉快活潑,愛說笑話。但此時也只得板起面孔對著這山僧,向他敘述柏木起病時情狀,以及後來不見任何特徵而日重一日的經過。他誠懇地請求這山僧使用法力,將這鬼怪發現出來。由此可見他心中確實十分痛苦。柏木聽見了這話,對小侍從說道:「你聽我父親說!他不知道我的病是由於犯了罪惡而起的。陰陽師說有女魂作祟。如果真是公主心情執迷,靈魂出竅,附纏在我身上,那麼我這卑不足道之人反而不勝榮幸了!我也曾反過來想:心生狂妄之念,身犯彌天大罪,毀壞他人名節,不顧自己前途,在古昔時代並非沒有其例。然而身列其境,實甚痛苦。源氏大人已經知道我這罪行,使我沒有面目生存於世,這恐怕是由於他的威儀光采赫赫逼人之故吧。其實我並無極惡大罪,然而自從試樂那天傍晚和源氏大人相見之後,立刻心情紊亂,病倒在床,魂靈遊離,不復返身了。如果我的魂靈徬徨在六條院內,務請快結前裾,使它歸還我身。」說時聲音非常微弱,忽泣忽笑,顯然是喪失魂靈的軀殼裡說出來的。小侍從告訴柏木:三公主也一向含羞忍恥,憂愁恐懼。柏木聽了這話,眼前依稀恍惚地看見三公主傷心失意、肌黃膚瘦的面影,便確信自己的魂靈已經脫軀而出,馳往公主身邊,心中越發痛苦難堪了。便對小侍從說:「從今不要再談公主之事了!我身短命而死,這點怨氣恐將成為公主將來入道成佛之羈絆,思之不勝遺憾。公主懷孕已將足月,我只指望聽到安產的消息,然後死去。那天晚上我夢見小貓,只我一人心知是懷胎之兆,卻無人可以告訴,此事我甚感悲傷!」柏木百感交集,心情鬱結,那愁眉苦臉的模樣,可厭可怕,然而又甚可憐。小侍從也忍不住哭起來了。

柏木移近紙燭,拆看公主複信。但見手筆還很稚弱,風致卻甚優美。信中寫道:「聞君患病,不勝悵惘。然而無可奈何,惟有臨風懸想而已。來書有『愛永存』之語,須知

君身經火化,我苦似熬煎。

兩煙成一氣,消入暮雲天。

我不會比你後死吧!」只此寥寥數語。柏木看了又是憐惜,又是感謝。說道:「嗚呼!惟有這『兩煙』一語,是我此生之寶貴遺念。我這一生真虛幻啊!」他哭得更加厲害了。便躺卧在席上寫回信,時時擱筆休息,語句斷斷續續,文字奇奇怪怪,有似鳥的足跡:

「我已成灰燼,煙消入暮天。

思君心不死,時刻在尊前。

每逢夕暮時分,請你留意眺望天空 。我已成為亡魂,旁人不會怪你,你可安心眺望。雖已徒然無益,仍望你永遠愛我!」雜亂無章地寫完了信,覺得心情更加惡劣了。便對小侍從說:「罷了!不可過分夜深,你早些兒回去,把我已將臨終的情況告訴她吧。我今死去,世人還要訝怪我緣何而死,真教我死後也很痛苦。我前世不知作了什麼惡孽,以致今生有這等痛心之事。」他一面哭泣,一面膝行而去,回到病榻上。小侍從回想柏木從前和她相見,總是久坐長談,或竟雜以戲言,絮絮聒聒地無有盡期。然而此次說話很少。她覺得可憐,不忍立刻回去。柏木的乳母也把柏木的病狀說給小侍從聽,兩人都哭得很悲傷。大臣愁苦得更厲害,說道:「這幾天已經稍稍好轉,何以今天又如此衰弱了?」他非常擔心。柏木答道:「哪裡會好轉!總歸是沒有希望了!」說著,自己也哭起來。

且說三公主那天傍晚忽然腹痛起來,懂事的侍女知道要分娩了,大家都很慌張,連忙派人去通報源氏。源氏也很驚惶,立刻回來看視。但他心中想道:「真可惜了!如果沒有那種嫌疑,此事何等可慶,何等可喜啊!」然而他在人前絕不泄露心事,立刻召請高僧來舉行安產祈禱。邸內本來天天有許多法師在做功德,就在僧眾中選擇道行高深之人,叫他們都來參與。三公主痛苦了一夜,第二天日出時分就臨盆了。源氏聞知新生的是個男兒,心中想道:「因有那件秘密事情,如果不巧,生下來相貌就肖似那人,這才糟呢。倘是一個女兒,還可設法掩飾,並且看見的人也不會多,倒可安心。」既而又想:「有這種嫌疑的孩子,是個男的,教養便當些,也是好的。不過事情真也奇怪:我一生犯了許多可怕的罪孽,這大約是報應吧。在現世就受了這意外的懲罰,到了後世,罪障可以減輕些了吧。」不知內情的人,都以為這位小公子出於高貴公主之腹,又是晚年所得之子,源氏大人一定異常寶愛,因此特別用心服侍。產室中就舉行非常隆重盛大的儀式。六條院諸夫人送來種種精美的產湯。連世俗例行的木片盒、疊層方木盤和高腳杯,也都各人別出心裁,比賽巧妙。

產後第五日,秋好皇后遣使致送賀儀。內有贈與產母的食物,又有賞賜侍女的物品,按各人身份而有等差。一切都照宮廷制度,非常體面。計有粥和糯米飯五十客,各處舉辦饗宴,六條院的家臣、下役,上下一切人等,無不拜受豐厚的惠賜。皇后殿前的官員,自大夫以下,全都來到。冷泉院的殿上人也來參賀。產後第七日,皇上也照宮廷制度遣使致送賀儀。前太政大臣誼屬至戚,本應特別隆重道喜,但因此時柏木病重,萬事無心,只送了普通的賀儀。諸親王及公卿前來祝賀者甚多。外表看來,此次賀儀之豐盛世無其匹,然而源氏心懷隱痛,並不甚喜,因此不曾舉行管弦之會。

三公主身體素來羸弱,初次做產,全無經驗,覺得非常可怕。她湯藥也不吃,只是痛感自己命苦,以致遭此不幸之事。她想:「沒奈何了,不如乘此機會,一死了事。」源氏在人前掩飾得很好看,但又全然無意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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