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四回(下) 新菜續

且說柏木看了小侍從的回信,覺得道理固然不錯,然而言語太冷酷了。他想:「不行!她用尋常敷衍的話來搪塞,教我如何肯罷休呢!我總想不用侍女傳言,當面與公主談談,即使一句話也好。」於是對於他所一向敬愛的源氏,不免發生了厭惡之念。

三月底,六條院內賽射,許多人前來參與。柏木心緒惡劣,意氣消沉,但念到戀人所居之處來看看花,亦可聊以慰情,便也來出席。禁中賽射,原定於二月內舉行,後來延期了。三月又是薄雲皇后忌月,不宜舉行,因此大家引為遺憾。他們聞得六條院有此盛會,便照例一齊前來參與。左大將髭黑和右大將夕霧,是源氏的子婿,當然都到。其次如中將、少將等,也都前來競賽。原定比賽小弓,但出席者之中有好幾個優秀的步弓 能手,便把這些人喚出來,叫他們比賽步弓。殿上人之中長於此道者,也分列兩旁,參與賽射。日色漸漸向暮。今日乃春盡之日,暮靄沉沉,晚風紛亂,諸人皆有「久立花陰不忍歸」 之感,相與傳杯進酒,俱各酩酊大醉。

有人說道:「承蒙諸位夫人送來這許多華麗的獎品,美意誠可感謝!單教百步穿柳葉 的能手欣然享受,未免太殺風景了。本領差些的人應該也都來參與競賽。」於是大將及以下的人都走下庭中去。柏木衛門督神情特異,只管耽於沉思。夕霧大將約略知道他的心事,看了他那異乎尋常的氣色,深恐做出怪事來,連自己也憂心忡忡了。他和柏木非常要好。在諸親戚之中,這兩人特別心心相印,懇切關懷。所以柏木略有失意,或者心中有所憂慮,夕霧便真心地寄與同情。柏木自己覺得:每逢看見了源氏,必然心中恐怖,眼睛抬不起來。他想:「我豈敢懷有不良之心!即使區區小事,凡可受人指責的胡亂行為,我都不敢做,何況這種荒唐之事!」他懊惱之極,又想:「那隻小貓總得讓我捉了去。雖然不能和它談心,也可慰我孤眠之苦。」便瘋狂一般設法偷貓。然而這件事也很不容易辦到。

柏木便去訪問他的妹妹弘徽殿女御,想同她談談,藉以解悶。這位女御用心十分謹慎,態度異常嚴肅,不肯和他當面會晤。柏木想道:「我是她嫡親哥哥,她尚且要避嫌疑,如此看來,像三公主那樣漫不經心,拋頭露面,真有些兒奇怪。」他雖然也能注意到這一點,但因痴心迷戀其人,並不嫌她輕薄。

他辭了女御,又去訪問皇太子。他想皇太子是三公主的嫡親哥哥,相貌一定有些肖似,便對他注意觀察。皇太子的容顏雖然並不艷麗,但因身份尊貴,氣色畢竟與眾不同,高尚而又優雅。宮中的貓生了許多小貓,分配在各處宮室中,皇太子也分得一隻。柏木看見這隻小貓走來走去,樣子非常可愛,便想起了三公主那隻小貓,對皇太子說道:「六條院三公主那裡有一隻小貓,其相貌之漂亮,從來不曾見過,真可愛啊!我曾約略窺見一面呢。」皇太子原是特別喜歡貓的,便向他仔細探詢那隻貓的情狀。柏木答道:「那隻貓是中國產,樣子和我們這裡的不同。同樣是貓,然而這貓性情溫良,對人特別親昵,真是怪可愛的!」花言巧語,說得皇太子起了欲得之心。

皇太子把柏木的話聽在心裡,後來便央桐壺女御 去向三公主索取,三公主立刻把那小貓送了過來。皇太子身邊的侍女看了,人人讚歎,都說這隻貓漂亮極了!柏木衛門督前日察看皇太子神色,預料他是要去向三公主索取的,便在幾天之後又來訪問。柏木從兒童時代起,就受朱雀院特別憐愛,常常在他身邊侍候。朱雀院入山修道以後,他又來親近這位皇太子,處處用心照料。這一天他來訪問,以教琴為借口,乘便問道:「這裡貓真多啊,我在六條院窺見的是哪一隻呢?」他四處尋找,終於看到了那隻中國貓。他很愛這隻貓,便去撫摸它。皇太子說道:「這隻貓的確很可愛。大概還沒有養馴,所以見了沒看慣的人就怕生。我這裡的貓並不比它壞呢。」柏木答道:「貓這種東西,大都不大會辨別陌生人和熟人。不過聰明的貓,當然也很靈敏。」後來他就要求:「這裡既然有許多好貓,請把這隻貓暫時借給我吧。」他自己心中也覺得這要求太冒昧了。

柏木把這隻貓討回家去,夜間叫它睡在身旁,天一亮就起來照管它,不惜辛苦,悉心撫養。這貓性情雖然不親近人,也終於被他養馴了,動輒跑過來牽他的衣裾,或者躺在他身邊和他戲耍。柏木就真心地疼愛它。有一次他煩悶之極,將身橫卧在窗前席上,沉思默想。這小貓便走過來,向他「咪咪」地叫,那叫聲實甚可愛。柏木伸手撫摸它,說道:「這壞東西,來催我眠了。」臉上便顯出笑容。即興吟道:

「欲慰相思苦,見貓如見人。

緣何向我叫,豈是我知音?

難道這貓也與我有宿世因緣么?」他望著貓的臉對它說,那貓叫得更親昵了。柏木便把它抱在懷裡,茫然若失地耽入沉思。侍女們看到這光景,相與詫怪道:「這隻新來的貓,少爺疼愛得好厲害啊!他向來對這些東西是看都不要看的呢。」皇太子要把貓討回,但他只管不還,一直把它關在家裡,當作話伴。

且說左大將髭黑的夫人玉鬘,對於太政大臣家諸公子,即她的異母兄弟柏木等,不甚親近,而對於右大將夕霧,反而親近,同從前住在六條院時一樣。這玉鬘富有才氣,且又和藹可親。她每次和夕霧見面,總是熱誠招待,毫無疏遠之色。夕霧也覺得異母妹淑景舍女御 不易接近,態度過分冷淡,反不如玉鬘之和藹可親。因此夕霧與玉鬘保持一種既非手足、又非戀人的特殊愛情,兩人互相親善。而髭黑大將現在已和前妻式部卿親王的女兒完全斷絕關係,對玉鬘的寵愛也無以復加。惟玉鬘所生兩個孩子,都是男的,家中沒有女兒,未免寂寞,因此想把前妻所生女兒真木柱接來,歸自己撫養。但真木柱的外祖父式部卿親王堅決不許,他想:「我至少要把這外孫女好好地撫養成人,不使她讓人貽笑大方。」對人也常如此說。這位親王確實聲望隆盛。冷泉帝對這位舅父也非常尊重,但凡有所奏請,無不照準,以為不準是對他不起的。這位親王素來是個愛好時髦的人,其闊綽僅次於源氏和太政大臣。家裡出入的人甚多,世人對他也十分重視。髭黑大將將來可為天下柱石,現在是個候補者。真木柱有那樣的外祖父和這樣的父親,其聲望豈有不高貴之理!因此遠遠近近,求婚之人甚多,但式部卿親王尚未選定。他心中思忖:如果柏木衛門督前來求婚,倒可以允許他。而柏木呢,大概認為真木柱不如小貓吧,全然不曾想到這條路,真乃遺憾之事。真木柱看見自己的生母為人一直怪裡怪氣,瘋頭瘋腦,全無常人模樣,幾乎脫離人世,覺得真可痛惜;而對於繼母玉鬘的風度,則非常羨慕,很想來依附她。原來真木柱也是個心愛時髦闊綽的人。

且說那位螢兵部卿親王,悼亡後至今尚未續弦,還是鰥居在家。以前曾經追求玉鬘及三公主,均告失敗。自己覺得處世沒有面子,徒然惹人譏笑。長此孤居獨處,豈能甘心情願!便發心向真木柱求婚。式部卿親王說道:「這還有什麼話可說呢!凡是欲為女子造福,最好是送她入宮,其次是嫁給親王。今世之人,愛把女兒嫁給有財有勢的臣民,自以為得計,實乃下等見識。」便不教螢兵部卿親王遭受多大困難,一口答應了他。螢兵部卿親王一點苦頭也不曾吃,一拍即合,反而覺得興味索然。但對方總是聲望高貴的人,這邊不便中途翻悔,便和真木柱定了情。式部卿親王非常重視這位外孫女婿。這位親王有許多女兒,婚事都不稱心,受了不少閑氣,已成驚弓之鳥。但這外孫女的婚事,他又不能放棄不管。他說:「她的母親是個神經錯亂的人,病勢一年重似一年。她的父親呢,因為她不曾遵命前往依附後母,所以不喜歡她,把她棄置不顧。這女孩真可憐啊!」因此外孫女兒洞房裡裝飾、布置等事,他都親自策劃照料,萬事盡心竭力,實在難為了他。豈知螢兵部卿親王懷念已故的前妻,心中時刻不忘。他只想娶一個相貌肖似前妻的人為繼室。這真木柱相貌原也長得不壞,但他認為並不肖似前妻。大約是心中不滿之故,把和真木柱同居當作一件苦事。式部卿親王大為失望,不勝憂慮。母親雖然神經病得厲害,但當她清醒之時,也慨嘆世事多艱,覺得前途絕望。

髭黑大將聞知此事,說道:「果然不出所料!這螢兵部卿親王本來是個浮薄男子啊。」他當初就不讚許這門親事,現在頗感不快。玉鬘尚侍聞知親近的人遇人不淑,也很懊喪,她想:「假使我當初嫁了這個人,不知源氏主君和太政大臣做何感想。」回想當年之事,覺得甚是可笑,卻又可嘆。她又想:「當年我並不想嫁給他。只是他的來信纏綿悱惻,一往情深。後來他知道我嫁給了髭黑,也許會指摘我不識風趣。年來每逢想起了這一點,總覺得十分可恥。現在他已經做了我的女婿,說不定會把我的前情告訴我的前房女兒,倒是很可擔心的。」玉鬘也很關懷真木柱,她裝作不知道真木柱夫妻間的情況,常常叫真木柱的兩個兄弟向這一對新夫婦問好。因此螢兵部卿親王也可憐真木柱,不忍和她離異。只是式部卿親王的夫人,是個愛嘮叨的女人,始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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