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四回(上) 新菜

且說朱雀院自從行幸六條院之後,身體一直不好,而且病得比往常厲害。他本來是多病的,但此次特別憂傷。年來常懷出家奉佛之志,此時此心更加深切了。以前只因弘徽殿母后在世,不免多所顧慮,故此志至今未遂。如今母后已經逝世 ,朱雀院便對人言道:「還是讓我皈依佛法吧,我自覺此身在世不久了。」就考慮出家前應有種種事宜。子女除皇太子而外,尚有公主四人。其中三公主之母是藤壺女御。這藤壺女御是桐壺院前代的先帝所生,先帝賜姓源氏 。朱雀院當皇太子時,她早已入侍。原定由她當皇后的。但先帝早崩,她失去了有力的保護人;再則她的母親身份不高,只是一個尋常的更衣,因此她住在宮中很不得志。加之弘徽殿母后把妹妹朧月夜送進宮來當了尚侍,這尚侍聲勢盛大,無人能與並肩,藤壺女御就全被壓倒。朱雀院心中很可憐她,但不久他自己也就讓位,無法照拂,徒喚奈何。因此藤壺女御抱恨在心,鬱悒而死。她所生的三公主,最為朱雀院所憐惜。在許多子女之中,朱雀院最寵愛這三公主。此時三公主年僅十三四歲。朱雀院想道:「我即將拋棄紅塵,入山修道。讓這女兒獨自留在這裡,教她依靠誰人處世度日呢?」他所憂慮的只是三公主之事。他在西山營造寺院,今已竣工,現正忙於入寺的種種準備。一方面又忙於準備三公主的著裳式。院內秘藏的珍寶和器物,自不必說;連小小的玩具等,凡是略有來歷之物,悉數賜與三公主。其餘次等物品,則由其他諸子女分得。

皇太子聞知父皇患病,並決心出家奉佛,便親赴朱雀院問省。母親承香殿女御陪同前來。朱雀院對此女御並不十分寵愛,但因太子是她所生,宿世因緣甚深,所以也很重視她,和她詳談年來種種事情。對皇太子也說了許多話,就中也談到治世之道。皇太子長得很老成,看來似乎不止十三歲。照顧他的人,如明石妃子等,都很可靠,所以大可放心。朱雀院對他說了如下的話:「我於此世已無所留戀。只是所遺女兒眾多,挂念彼等前程,於『不可免』的『死別』 不無障礙耳。就往日在別人家所見所聞之事看來,凡為女子者,往往遭逢意外之變而身受侮辱,其命運實甚可憫可悲。將來你倘能得意臨朝,務望多多留意,好好照拂你的姐妹。其中有後援人者,原可聽其自行作主。惟三公主年事尚幼,一向靠我一人照拂,今我即將出家,任她漂泊於世,我心實甚挂念,思之不勝悲傷耳。」他一面拭淚,一面訴說衷情。

朱雀院又懇託承香殿女御善意照拂三公主。然而當三公主的母親藤壺女御獨佔恩寵之時,其他更衣和女御皆曾與她爭寵。因此承香殿女御和藤壺女御並不親睦。照此推量起來,承香殿女御舊怨未消,即使不甚厭惡這三公主,亦未必能真心誠意地照拂她吧。朱雀院為了三公主之事,朝夕愁嘆。到了年底,病勢更加沉重,簾外也不能出來了。以前他也常常為了鬼魂作祟而患病,然而這鬼魂從來不曾像此次那樣纏繞不休,因此他疑心大限到了。他雖然早已讓位,但在位時受他恩澤的人,現在還同從前一樣親近他,以一仰仁慈的御顏為衷心慰藉,時時前來參謁。這些人聞知朱雀院身患重病,無不真心擔憂。

六條院源氏也常常派人來探望,並將親自去訪。朱雀院聞知源氏即將親自前來問病,不勝欣喜。恰巧夕霧中納言來了,朱雀院便把他召入簾內,和他詳談:「桐壺先帝將崩之時,曾囑咐我許多遺言。就中特別叮嚀的,是令尊之事和皇上 之事。但我即位之後,便覺政令往往遭受限制,不能事事如意稱心。因此內心之愛雖未變更,而略一錯失,便獲罪於令尊 。豈知多年以來,不論為了何事,令尊對我都無懷恨之色。凡人雖極賢明,倘逢不利於己之事,往往異常動心,必然設法報復,因而發生意外之變。即在古昔聖代,此種事例亦屢見不鮮。為此世人正在疑慮,以為有朝一日,令尊必將向我泄憤。豈知他終於容忍到底;不但如此,又且真心照拂我兒皇太子,最近復遣明石女公子入宮為太子妃,於是我們兩家親上加親。我心感激,實無限量。但因本性愚昧,深恐為愛子之心所迷,而做有失體統之舉,故對於太子,我自己故意裝作漠不關心,一任別人安排。對於皇上,則謹遵先皇遺言,即將皇位讓與。且喜他能在這末劫之世當個英明之主,挽回了我在位時的頹風,合我本意,無任欣慰。自從今秋行幸六條院之後,我回思往日之事,不勝依戀,頗思與令尊促膝談心。務望賢侄代為勸駕,請他早日親自惠臨。」他說時神態異常萎靡。夕霧奏復:「侄兒年幼,遠昔之事不得而知。稍長以後,參與朝廷政治,處理種種世務,其間關於大小政事,又或關於私人事宜,常有機會與家父共同商談,然而從來不曾聽見他暗示對伯父懷有舊恨。反之,他曾言道:『朱雀院中途辭退了皇上的保護人之職,欲專心靜修而籠閉深山,此後對世事全不聞問,這便不能遵行桐壺先帝的遺言了。他在位之時,我年齡還小,才能又差,加之上面賢能出人甚多,故我雖欲為他效勞,而未能遂願。如今朱雀院屏去政事,閑居靜處,我頗思開誠解懷,向他暢談衷曲,並且親聆教益。但為身份所限,行動甚不自由,以致遷延至今,未得謀面。』家父常說此話,並且嘆息不置呢。」

夕霧年紀還小,二十尚差少許 ,然而身體發育得很好,相貌也生得光艷煥發,異常俊美。朱雀院目不轉睛地注視他,心中暗自思量:我家那個難於安頓的三公主,嫁與此人,如何?便對他言道:「你今已在太政大臣家獲得安身之所了。我聞知你的婚事多年來很不順利,常常替你惋惜,現在才安心了。我對太政大臣有些妒羨呢。」夕霧聽了這話覺得奇怪:他為什麼說這話呢?想了一會,恍然大悟:朱雀院正在擔心三公主的終身大事,指望把她託付給一個可靠之人,然後可以安心出家。此事他常常說起,自然會傳入夕霧耳中,夕霧便猜測到他這話的意思了。然而豈可表示心領意會的樣子而率爾作答呢!他只答道:「像我這樣沒出息的人,要娶親原是不容易的。」此外不再說什麼,就告辭了。

眾侍女曾在屏風背後窺看夕霧,都稱讚道:「這樣標緻的相貌,這樣漂亮的氣派,實在是少見的。真出色啊!」她們交頭接耳,談論紛紛。有一個老年侍女聽見了,說道:「算了吧!他雖然漂亮,總比不上他老太爺年輕時的相貌。那才真是個美男子,教人看了眼睛發眩呢!」朱雀院聽見她們爭執,說道:「他老太爺確是個異乎尋常的美男子。年紀長大起來,反比年輕時更加艷麗,所謂『光華』,大概就是這般模樣吧。當他端居廟堂、策劃政務之時,威風凜凜,令人望而卻步。但當他放任不羈、戲謔調笑之時,則又風流瀟洒,令人覺得異常可親可愛。這真是世間難得的人物。料想此人前世必修善積福,故能有此珍貴之美貌。他自幼生長宮中,先帝對他異常疼愛,悉心撫育,幾乎不惜身命。但他絕不因此驕縱,反而謙恭克己,二十歲還不受納言之爵,到了二十一歲,才當參議而兼大將。這夕霧卻比父親進取得早,十八歲便當了中納言。可見他家聲望一代高似一代。講到學問與才能,夕霧實在並不亞於他父親,甚至反而比父親更早立身揚名,真乃一大奇才啊!」他極口稱讚源氏父子。

三公主容貌長得極美,時值豆蔻年華,姿態天真爛漫。朱雀院看了,說道:「我要把這孩子託付給一個忠實可靠的人,其人須能真心疼愛她,原諒她的幼稚,好好地教養她。」他召集幾個老成懂事的乳母來,吩咐她們有關著裳式事宜,乘便言道:「從前源氏大臣曾將式部卿親王的女兒從小撫養大來。我也想找這樣的一個人,把三公主託付給他才好。在臣下中是難於找到的。皇上那裡呢,已經有了秋好皇后。其次的女御身份都很高貴。我出家後,三公主沒有適當的後援人,入宮反而痛苦。這中納言未娶之時,我悔不向他示意,試探其心。此人年紀雖輕,才能甚強,前程很有望呢。」乳母中的一人答道:「中納言為人一向誠實,多年以來,始終想念那位雲居雁小姐,從來不把愛情移向別人身上。如今好事既成,越發不會動心了。倒是他家老太爺,貪愛女色之心到現在還不消減呢。在女人之中,他最愛身份高貴的人。像那位前齋院槿姬,他至今也不忘記,常常寫信去呢。」朱雀院說:「哎呀!老是輕薄貪色,也很討厭。」他口上雖如此說,但心裡在想:加入許多夫人之中,雖然難免發生不快之事,但我確信源氏是可代父親的人,就照乳母之意,把三公主託付給他吧。便又說道:「實在,有了女兒而希望她多少經歷些塵世的生涯,則一樣出嫁,不如教她去依附源氏。人生在世,壽命幾何?總該叫她度送源氏之家那樣幸福的生活才是。我若生為女人,即使同他是嫡親兄妹,也定要嫁給他。——我年輕時確有此種想法呢。何況女人,被他所迷惑乃當然之理。」他說這話時,心中定然想起尚侍朧月夜之事。

三公主的伺候人中,有一個地位甚高的乳母。這乳母的哥哥是個左中弁,常常出入於六條院源氏之家,在他家伺候已有多年。同時他又特別忠誠地為三公主服務。有一天,這左中弁來三公主院中,與他的妹妹乳母相見。在談話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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