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三回 藤花末葉

六條院中忙著準備小女公子入宮之時,夕霧中將心事滿腹,神思恍惚,但又覺得奇怪:「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心何以如此固執。相思既然如此其苦,則現在對方已經讓步,『守關者』已經『睡熟』 ,反正只要等候對方正式前來議婚好了,何必多憂呢?」他耐心等候,頗感痛苦,心情煩亂之極。雲居雁也在想:「那天父親悄悄地告我之言,如果成了事實,則夕霧勢必把我完全忘卻。」她不勝悲傷。這兩人雖然由於乖運而互相背離,但畢竟是一對不可分離的戀人。至於內大臣呢,態度如此強硬,但對自己全無好處,心中不勝煩惱。他想:「如果中務親王招了夕霧為婿,則我的女兒只得另行擇人。如此夕霧實甚痛苦;而我們亦必被人恥笑。自然不免發生有傷體面之事。雖然十分秘密,但是家醜早已外揚。想來想去,還不如設法調解,自動讓步。」內大臣和夕霧,外表若無其事,而心中仇恨不解。突然向夕霧說親,內大臣覺得不好意思;而鄭重其事地迎接新婿,又恐外人取笑。因此他想等候適當機會,隱約向夕霧示意。

三月二十日是太君兩周年忌辰,內大臣赴極樂寺墓地祭掃。諸公子全體隨行,排場十分盛大,王侯公卿前來參與者甚多。夕霧中將也在其內,其裝束之華麗,決不遜於他人。就相貌而言,此時青春十八,正值盛年,生得眉清目秀,十全其美。只是自從與內大臣結怨以來,每逢見面,必多顧忌。今天雖來參與,常懷戒備之心,態度十分冷靜。內大臣對他則比往常更加註目。誦經禮懺所需供養之物,由源氏大臣從六條院派人送來。夕霧中將尤為誠懇,為外祖母經辦種種供養。

天色向晚,大家準備回家。此時群花零落,暮靄蒼茫。內大臣回憶往事,慨然吟詠,姿態甚是瀟洒。夕霧面對凄涼的暮景,悠然神往。旁人嚷著「天要下雨了」,但他如同不聞,依然耽於沉思。內大臣睹此情狀,想是忍不住了,拉著夕霧的衣袖,對他言道:「你為何如此怪我?今天同來祭掃,請看太君面上,恕我往日之罪吧。我年已向晚,余命無多。若見棄於人,真乃遺恨無窮了!」夕霧聞言,不勝惶恐,答道:「小甥秉承外祖母遺志,本當仰仗舅父栽培,只因獲罪未蒙原宥,故而未敢前來領教。」此時風雨大作,勢甚兇猛。諸人爭先恐後,紛紛散歸。夕霧返家之後,獨自尋思:「內大臣今天對我態度與往常不同,不知他心中有何打算。」他日夜思念雲居雁,故凡她家之事,即使極小,亦甚關心。這天晚上他左思右想,直到天明。

想必是夕霧長年相思的報應吧:內大臣從前那種強硬態度,今已影跡全無,他變得很柔弱了。他想找個良好機會,不是有意做作的,卻又適於迎接新婿的。時值四月上旬,庭中藤花盛開,景色之美,迥異尋常。坐視其空過盛期,豈不可惜。於是舉行管弦之會。夕陽漸漸西沉,花色更增艷麗。內大臣便命柏木送信與夕霧,並叫他口頭傳言:「前日花陰晤談,未得罄述衷曲。今日倘有餘暇,極盼即刻光臨。」信中有詩一首:

「日暮紫藤花正美,

春殘何事不來尋?」

這封信系在一枝非常美麗的藤花上。夕霧終於等著了這一天,歡喜之極,心頭亂跳。惶恐地作復:

「暮色蒼茫難辨識,

如何折取紫藤花?」

對柏木說道:「抱歉得很,我很膽怯,寫不好詩,請你替我修改吧。」柏木答道:「不必寫詩,我陪你同去就是了。」夕霧說笑道:「你這種隨從我不要!」便叫柏木拿了回信先回家去。

夕霧往見源氏大臣,將此事稟告,並將內大臣來信呈閱。源氏大臣看了信,說道:「他招你去,一定是有意思的。如此主動求上門來,則過去違背太君遺志的不孝之罪也消解了。」他那驕矜之色,令人討厭。夕霧答道:「不見得有意思吧。只因他家正殿旁邊的紫藤花今年開得特別茂盛,此時又值閑居無事,故作管弦之會,招我去參加罷了。」源氏大臣說:「總之,他特地遣使來請,你應該即速前去。」他允許夕霧赴約。夕霧不知內大臣究有何意,心中懷疑,惶惑不安。源氏大臣對他說道:「你的袍子顏色太深,質地也太輕了。如果不是參議,或者沒有官職的青年人,原不妨穿你那種淺紫色袍子。但你是參議,衣冠須得講究些。」便把自己穿的一件華美的常禮服,配以非常講究的襯衣,叫隨從者拿了送往夕霧室中。

夕霧在自己室中仔細打扮,到了夕暮過後才來到內大臣邸,大家等得心焦了。作主人的諸公子,自柏木以下七八人,一齊出來迎接,陪同夕霧入內。座上諸人相貌都很俊美,但夕霧尤為出眾,艷麗而清秀。其氣度之高雅,令人心生敬愛。內大臣吩咐侍者仔細安排客座,自己也整飾衣冠,準備出席。他對夫人身邊的青年侍女們說道:「你們都來窺看!夕霧公子年齡漸長,相貌越發標緻了。他的一舉一動,都從容不迫,落落大方。其光明磊落、老成持重之相,竟勝過他的父親呢!源氏大臣的相貌一味優雅溫柔,教人看了自會面露笑容而忘卻人世一切苦勞。但在朝廷大會上,這相貌似乎缺乏嚴肅,而太偏於風流,這原是當然之理。這位夕霧公子則才學淵博,氣度豪雄,世人都承認他是個毫無缺陷的完人呢。」說過之後,整一整衣冠,便出去與夕霧會面。略說了幾句彬彬有禮的應酬之詞以後,就移座賞花飲酒。

內大臣說:「春日之花,不拘梅杏桃李,開出之時,各有香色,無不令人驚嘆。然而為時皆甚短暫,一轉瞬間,即拋卻了賞花人而紛紛散落。正當惜花送春之時,這藤花獨姍姍來遲,一直開到夏天,異常令人賞心悅目。這色彩教人聯想起可愛的人兒呢。」他說時面露微笑,風度十分優雅。月亮出來了,清光暗淡,花色難於辨認。然而還是以賞花為由,傳杯勸酒,唱歌作樂。不久之後,內大臣佯裝喝醉,舉止歷亂,頻頻持杯向夕霧勸酒。夕霧心有戒備,婉言懇辭,頗感苦勞。內大臣對他說道:「在這衰微的末世,你是綽綽有餘的天下有識之士。但你捨棄了我這個殘年之人,實在太無情了。古籍中有『家禮』 之說。孔孟之教你定然深通。但你不肯視我如父,忤我太甚,教我好恨啊!」想是醉後感傷之故吧,他委婉地發了一會牢騷。夕霧連忙道歉:「舅父何出此言!小甥孝敬舅父,與從前孝敬外祖父母和母親一樣,粉身碎骨,在所不惜。不知舅父有何所見而出此言?想必是小甥一時疏忽,有所怠慢之故吧。」內大臣看見良時已到,便振作精神,唱起「春日照藤花,末葉盡舒展……」 的古歌來。頭中將柏木早承父親授意,此時便向庭中折取一枝色濃而穗長的藤花,添附在夕霧的酒杯上,向他敬酒。夕霧接了酒杯,色甚狼狽。內大臣吟詩云:

「可恨小藤花,凌駕老松上。

為愛紫色好,其罪當曲諒。」

夕霧手持酒杯,躬身為禮,作拜舞之狀,姿態十分優雅。答詩云:

「幾度春來和淚待,

今朝始得見花開。」

詠罷,還敬柏木一杯。柏木吟道:

「少女春衫袖,色香似此藤。

欣逢高士賞,花色忽然增。」

於是順次傳杯,各賦詩歌。但諸人皆醉,語不成章,未有勝於上述三首者,故不俱載。

初七夜的月亮清影幽微,照見池面暮煙籠罩,一片朦朧。枝頭綠葉尚未成蔭,正是風景岑寂之候。只有開在樹榦不高而枝丫千姿百態的松樹上的藤花異常艷麗。那位弁少將紅梅便用美妙的嗓子唱起催馬樂《葦垣》 來。內大臣聽了非常高興,叫道:「這曲歌真有意思啊!」便跟著他助唱:「此家由來久……」 歌聲也很美妙。在這興高采烈、放任不拘的宴會上,從前的舊恨盡行消失了。

到了夜色漸深之時,夕霧裝出非常痛苦的樣子,向柏木訴說:「我多喝了酒,頭暈目眩,痛苦難堪。如果告辭回去,路上難免出事。想在尊齋借宿一宵,如何?」內大臣就對柏木言道:「頭中將啊!你替客人安排寢所吧。老人酩酊大醉,顧不得禮貌,先退席了。」說過之後便回內室去。柏木對夕霧說道:「想必是叫你借宿花陰了!怎麼辦呢?倒教我這引路人為難了!」夕霧答道:「『託身蒼松上』 的,豈有輕薄之花?請勿說不快之言!」便催他引路。柏木心中不免懷有妒意。但他一向認為夕霧人品高雅,令人稱心,結果總是他的妹婿。因此放心地引導他到雲居雁房中。

夕霧恍如身在夢中。如今大願遂成,他覺得自身更可尊貴了。雲居雁不勝羞澀,沉思不語。但見夕霧成年後比從前更加俊秀,真乃美玉無瑕。夕霧向雲居雁訴恨:「我身幾乎做了世人的話柄。全靠專心一意,努力忍耐,終於獲得了允許。你卻毫不關情,真乃異乎尋常。」後來又說:「弁少將唱《葦垣》,你懂得他的意思么?這個主人對我諷刺得好厲害!我想唱《河口》 來報答他呢。」雲居雁覺得此歌難聽,答以詩云:

「河口流傳輕薄事,

疏欄何故泄私情?

多麼無聊啊!」吟時同孩子一般天真爛漫。夕霧微笑著答詩云:

「莫怪河口關,疏欄多漏泄,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