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一回 真木柱

源氏太政大臣勸誡髭黑大將道:「此事若教皇上得知,你該何等惶恐。我看暫勿走漏消息為是。」然而髭黑大將得意忘形,毫不顧慮。玉鬘雖已和他同居多時,但對他絕不開誠相愛。她自嘆這是意想不到的宿世孽緣,一直愁眉不展。髭黑大將不勝其苦。但念好事既成,因緣非淺,則又不勝欣喜。他覺得此人越看越是可愛,真乃合乎理想的姣妻。險些兒被別人占奪了去。這樣一想,竟心驚肉跳起來,便想把替他穿針引線的侍女弁君和石山寺的觀世音菩薩並列起來,向她們頂禮膜拜。然而玉鬘恨煞了弁君,此後一直疏遠她,使她不敢前來伺候,只得日夜籠閉在自己房裡。為了玉鬘而刻骨相思、備嘗失戀之苦的人,不知凡幾。而石山寺的觀世音菩薩偏偏保佑了這個她所不愛的髭黑大將。源氏也不喜此人,深感惋惜。然而他想:「事已如此,夫復何言。況且內大臣等都已許諾,我若出來反對,表示不滿,則對不起髭黑大將,在我亦屬多事。」就安排盛大儀式,竭誠招待這位新女婿。

髭黑大將急欲早日將玉鬘迎歸自己邸內,正做種種準備。但源氏認為玉鬘倘毫不介意,貿然遷往,則心懷醋意的正夫人正在那邊等候她,對她甚是不利。便以此為由,對髭黑大將說道:「我勸你還得鎮靜些,慢慢地來,不可張揚,務使你們兩人都不受人譏議與怨恨。」內大臣私下對人說道:「我看如此反而安穩。她沒有特別關切的保護人,草草地入宮去度豪華的生涯,處境定多痛苦,我很替她擔心。我固然有心提拔她;然而弘徽殿女御正在承寵,教我如何下手呢?」這話說得有理:身在帝側,而恩寵不及別人,只當一個尋常宮女,不為帝所重視,畢竟是不幸的。新婚第三日之夜,舉行祝賀儀式,源氏太政大臣與新夫婦唱和詩歌,備極歡洽。內大臣聞此消息,方知源氏撫養玉鬘,確是一片好意,心中不勝感激。這件婚事雖然辦得十分秘密,但世人自會知道,並感興趣。輾轉流傳,變成了一件珍聞,轟動一時。不久冷泉帝也聞知了。他說:「可惜啊!這個人與我沒有宿緣。但既有為尚侍之志,不妨依舊入宮。尚侍不比女御、更衣,已嫁之人亦無不可。」

到了十一月,宮中祭祀典禮甚多,內侍所事務繁忙。典侍、掌侍等次級女官,頻頻到六條院來向尚侍請示,玉鬘的房中座上客滿,十分熱鬧。但髭黑大將白晝也不回去,在這裡東躲西閃,玉鬘很討厭他。許多失戀者之中,螢兵部卿親王尤為傷心。式部卿親王的兒子左兵衛督除了失戀之外,又因其姐為了玉鬘而被髭黑大將遺棄,為世人所取笑,所以加倍痛恨。然而他又想回來:事已如此,痛恨無益,反見其愚。髭黑大將原是個有名的忠厚長者,多年來從未有過輕薄好色的行為。然而現在完全變了樣,對玉鬘一往情深,其貪色之狀竟像另換了一個人。偷偷摸摸地宵來曉去,打扮成一個艷麗的風流男子,眾侍女看了都覺得好笑。玉鬘本性愉快活潑,但現在笑容盡斂,一味心思鬱結。此事本非出於她的心愿,乃眾所周知。然而她不知源氏太政大臣對此事做何感想。又回想螢兵部卿親王的深情厚誼,以及風流儒雅之狀,便覺自己可恥可惜,因此對髭黑大將一直沒有好感。

源氏太政大臣從前曾向玉鬘纏繞不清,惹起世人懷疑,如今證明了他的心地清白。他回思過去懸崖勒馬的事例,覺得自己是一個雖有一時衝動而能不越常軌的人。便對紫姬說:「你以前不是也懷疑我么?」但他自知習癖未除,到了熱戀不堪之時,難免任情而動,所以情思仍未斷絕。有一天晝間,他趁髭黑大將不在家時來到玉鬘房中。玉鬘近來心緒異常惡劣,精神萎靡,無有爽健之時。聽見源氏太政大臣來到,只得勉強起身,躲在帷屏後面接待。源氏此次特別用心,態度比往時略有改變,說的也是尋常應酬之言。玉鬘看慣了那個粗壯而凡俗的髭黑大將,一旦重見源氏這俊秀無比的姿態,想起自己際此意外之遭遇,便覺羞恥得置身無地,眼淚流個不住。說話漸漸親密起來。源氏將身靠在近旁的矮几上,一面說話,一面向帷屏內窺看。但見玉鬘芳容清減,而異常可愛,比以前更增艷麗,更覺百看不厭了。他想:「如此絕色佳人,而肯讓與他人,我也太慷慨了!」惋惜之餘,即席吟詩:

「未得同衾枕,常懷戀慕情。

誰知川上渡,援手是他人。

真乃意想不到之事啊!」舉手拭去鼻上的眼淚,神情十分優雅。玉鬘以袖遮面,答詩云:

「未向川邊渡,先沉淚海中。

微軀成泡沫,消失永無蹤。」

源氏說:「消失在淚海中,這想法未免太幼稚了。這且不談。那三途川是必經之路,你渡川時,至少讓我扶持你的指尖兒吧。」說著微微一笑。又說:「你現在想必已經明確知道了吧。像我這種誠實無比而又極可信賴的人,實在是世無其類的。你能了解,我便安心了。」玉鬘聽了這話,心中非常難過。源氏看她可憐,便把話頭轉向別處:「皇上盼望你入宮,你不遵命,是失禮的。你還得前往一行為是。女子被丈夫佔為己有之後,往往不便兼任公務。我當初替你定的計畫,本來不是這樣的。可是二條那位內大臣贊成這婚事,我也只得同意了。」輕言細語,娓娓不倦。玉鬘聽了又是感動,又是羞恥,只管淌著眼淚,默默不做一聲。源氏見她如此傷心,覺得不便任情罄談衷曲,只把入宮須知之事及事前應有之準備等教導了一番。看他的模樣,不會立刻允許玉鬘遷往髭黑大將邸內。

髭黑大將捨不得放玉鬘入宮。然而他有個打算:乘此機會,把她從宮中直接迎歸自己邸內。便允許她暫去即回。他不慣於偷偷摸摸地出入六條院,常常覺得痛苦,總想早日將玉鬘接回家去,便動工修葺邸宅。年來邸內荒蕪日久,所有設備大都破舊,現在一概重新置辦。正夫人為了他的薄情而悲傷,但他全不關心。本來疼愛的子女,現在也全不在他眼中了。若是略有幾分溫柔情懷的人,則不論所做何事,必能體諒旁人的心,勿使他們受到委屈。可是這位大將本性直率,劃一不二,行事突飛猛進,不顧一切。因此旁人為他受苦甚多。他的正妻人品並不遜於他人。講到出身,父親是高貴的親王,對這女兒愛護無微不至。世人對她十分尊敬。相貌也生得端正美麗。只是有一個異常頑固的鬼魂附纏著她,因此近年來態度與常人不同,往往失卻本性,形似瘋狂。因此夫婦之間的感情也久已疏遠。然而髭黑大將還是尊重她,視之為高貴無比的正夫人。直到最近遇見了玉鬘,才意外地變了心。他覺得玉鬘與眾不同,容貌之美遠勝他人。尤其是世人猜疑她與源氏太政大臣有染,終於證明了她是清白之身,因此更加珍愛她。這也是理之當然。

正夫人的父親式部卿親王聞知此事,說道:「事已如此,將來他把那個漂亮女人迎進來,大加寵愛,而教我的女兒屈居在角落裡,豈不被人恥笑?只要我一息尚存,我的女兒就沒有必要含羞忍辱地依人籬下。」便把邸宅東面的廂屋加以整飾,想把女兒接回家來。女兒則以為雖然是娘家,但既是已嫁之身,而重新回來依靠父母,終非長策。煩惱之餘,心情更惡,便病倒了。此人本性柔順,心地善良,態度天真爛漫。但因心病不時發作,以致常常被人疏遠。她房中器物零亂,灰塵堆積,沒有一塊清凈之處,滿目凄涼之色。髭黑大將看慣了玉鬘所居瓊樓玉宇,看了她的房間覺得不堪入目。但因長年夫妻之情尚在,心中覺得非常可憐。對她說道:「即使是結婚數日、交情極淺的夫妻,凡是良家出身的人,都能互相體諒,相與白頭偕老。你身體很不健康,因此我有欲說的話,難於向你啟口。你我不是多年相契的老夫妻么?你的病狀異乎尋常,但我一向對你照顧周到,含容隱忍,直到今朝。但願你也善始善終,對我勿萌厭棄之念。我常對你說:我們已有子女,在無論何種情況之下,我決不疏遠你。你卻懷著婦人之見,一直無緣無故地怨恨我。在你尚未確知我的真心期間,難怪你要恨我。但現在請你暫時任我所為,且看結果如何。岳父聞知我的事情,憤怒之餘,斷然地要把你接回娘家去,這樣做其實太輕率了。不知道他是真有決心呢,還是暫用這話來懲誡我?」說到這裡笑起來。夫人聽了這番話非常懊惱。多年在邸內當差而形似側室的侍女木工君、中將君等人聽了,也各自懷著憤憤不平之感。可巧夫人這幾天精神恢複正常,她哭得非常傷心,答道:「你罵我昏聵,笑我乖僻,我罪屬應得。但你涉及我父親之事,被他聽到了叫我何以為顏?為了我這不幸之身,使父親受到了輕率的譏評!你那勾當,我早已聞知,不是今天初次聽到,所以不會悲傷的。」說著背轉身去,姿態優美可愛。這位夫人身材本來小巧,由於經常患病,更見消瘦憔悴,有弱不禁風之狀。頭髮本來既密且長,現在疏疏落落,好像被人分了一部分去。加之櫛沐久缺,淚雨常沾,更覺十分可憐。她本來就沒有嬌艷之相。但酷肖乃父,容貌昳麗;只是病中不暇修飾,所以全無華麗之色。髭黑大將對她說道:「我怎敢譏評岳父?你不可說這種喪失禮貌而有損名譽的話!」他用這話安慰她,又說:「近來我常去的那個地方,非常豪華,有似瓊樓玉宇。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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