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九回 行幸

源氏太政大臣無微不至地替玉鬘打算:如何可以使她前途幸福。然而他心中那個「無聲瀑布」 使得玉鬘悲傷憂惱。紫姬早就推量,果然不出所料。此事可使源氏蒙受輕薄的惡名。他自己也曾反省:內大臣秉性直率,無論何事都察察為明,小小的不滿也不能容忍。萬一他查明此事,便不加斟酌,公然以女婿相待,則我安得不被天下人取笑?

是年十二月,冷泉帝行幸大原野。舉世騷動,萬人空巷。六條院的女眷也都出來觀光。御駕於卯時出宮,由朱雀門經五條大街,折而向西。道旁遊覽車接踵,直到桂川岸邊,稠密無有空隙。天皇行幸,並不一定鋪張,但此次規模異常盛大:諸親王、諸公卿都特別用心,把馬匹和鞍子整飾得十分漂亮。隨從和馬副都選用容貌端正、身材等高的人,給他們穿上美麗的衣服。因此氣象壯麗,迥異尋常。左右大臣、內大臣,以及納言以下諸臣,當然全體隨駕。自殿上人以至五位、六位的官員,一律許穿麯塵色官袍 及淡紫色襯袍。

天上撒下點點小雪,使得一路上天空的景色也很艷麗。諸親王、諸公卿中善於鷹獵 的人,都預先製備式樣新穎的狩獵服裝。六衛府 中養鷹的官員,其服裝更為世人所難得見到:各人各有一種染色的花紋,光怪陸離,異乎尋常。

婦女們不甚懂得鷹獵之事,只因難得見到,而且光景好看,所以爭先恐後地觀賞。其中也有身份微不足道的人,乘著蹩腳的車子,半路上車輪損壞了,正在周章狼狽。桂川上的浮橋旁邊,也有許多風流瀟洒的高貴女車,正在徬徨著找尋停車之處。

玉鬘也乘車出來觀光。她看到了競賽新裝的許多達官貴人的容貌風采,又從旁窺看冷泉帝穿著紅袍正襟危坐的端麗姿態,覺得畢竟無人比得上他。她偷偷地注目觀看自己的父親內大臣,果然服飾輝煌,相貌堂堂,而又春秋鼎盛。然而畢竟平平。他在臣下之中,固然比別人優越,但看了鳳輦中的龍顏之後,別的人都不足觀了。至於青年侍女們所讚頌為「美貌」、「俊俏」而死命地戀慕的柏木中將、弁少將、某某殿上人之類的男子,更是毫無可取,不入玉鬘眼中,只因冷泉帝的相貌確是優美無比的。源氏太政大臣的相貌酷肖龍顏,竟無半點差異。不過恐是心情所使然,似覺冷泉帝更有威嚴,光采咄咄逼人。如此看來,這種美男子都是世間難得看到的。玉鬘看慣了源氏及夕霧中將等的美貌,以為凡是貴人,相貌都很漂亮,都與常人相異。今日始知別的貴人雖然身穿盛裝,但相形之下姿色全消,令人幾疑為丑漢,但覺他們眼睛鼻子都生得異樣,個個都被殘酷地壓倒了。

螢兵部卿親王也隨駕。髭黑右大將神氣十足,今日的裝束也十分優美,身背箭囊,隨侍在側。此人膚色黝黑,髭鬚滿臉,樣子非常難看。其實男子的相貌,怎麼能同盛妝的女子相比較呢?在男子中求美貌,真乃無理之事。年輕的玉鬘看不起髭黑大將等人。源氏打算送玉鬘入宮去當尚侍。曾經徵求她的意見。但玉鬘想道:「尚侍是怎麼一回事呢?入宮等事,我想也不曾想過。怕是很痛苦的吧。」她遲疑不肯答應。但今天看到了冷泉帝的相貌,她又想道:「不要承寵,只當一個普通宮人,得侍御前,倒是很有意趣的吧。」

冷泉帝來到大原野,停了鳳輦。諸親王、公卿走入平頂的帳幕中去進餐,並脫下官袍,改穿常禮服或獵裝。此時六條院主人進呈酒肴及果物來了。源氏太政大臣今日本當隨駕,冷泉帝亦早有示意,但因正值齋戒,未能奉旨。冷泉帝收了進呈諸品,便令藏人左衛門尉為欽使,將穿在樹枝上的一隻雉雞 賜與源氏太政大臣。此時有何天語傳達,為避免煩瑣,恕不記述。御制詩篇如下:

「小鹽山積雪,雉子正于飛。

欲請循先例,同來看雪霏。」

太政大臣隨駕行幸野外,大約是古有先例的吧。源氏接得欽使賜品,誠惶誠恐,便款待他。答詩云:

「小鹽山積雪,美景在松原。

自古常行幸,今年特地歡。」

作者將當時所聞此種情況歷歷回憶,並記錄下來,深恐不免誤謬。

次日,源氏寫信給玉鬘,其中有言:「昨日你拜見了陛下么?入宮之事,想必已經同意?」寫在白色紙上,措詞很懇切,並無色情之談,玉鬘看了甚為滿意。她笑著說:「呀!多麼無聊啊!」但她心中想道:「他真會猜量我的心情呢。」回信中說:「昨日

濃蔭薄霧兼飛雪,

隱約天顏看不清。

諸事皆甚渺茫也。」紫姬也看了這回信。源氏對她說道:「我曾勸她入宮。但秋好皇后在名義上也是我的女兒,玉鬘倘使得了恩寵,對秋好有所不便。再則,倘向內大臣說穿了,作為他的女兒入宮,則弘徽殿女御也在宮中,姐妹爭寵,亦非所宜。因此猶豫不決。一個青年女子入宮,如果承寵無所顧忌,則窺見天顏之後,恐怕不會無動於衷吧。」紫姬答道:「別胡說!即使看見皇上相貌長得漂亮,一個女子自己發心入宮,也未免太冒失了。」說罷笑起來。源氏也笑著說:「哪裡的話!要是你,恐怕早就動心了呢!」他給玉鬘的回信是:

「天顏明朗如朝日,

不信秋波看不清。

仍望下一決心。」他不斷地勸她。

源氏想起:必須先替玉鬘舉行著裳儀式。便逐步置辦種種精美的用品。凡舉行儀式,即使主人不想鋪張,也自然會辦得隆重堂皇。何況此次打算趁此機會向內大臣揭穿實情。因此置備各種物品,異常精美豐富。著裳儀式的日期,預定在明年二月內。

大凡女子,即使名望甚高,且已到了不能隱名的年齡,但在為人女兒而閉居深閨的期間,不去參拜氏神 ,不把姓名公表於世,亦無不可。因此玉鬘糊裡糊塗地度送了過去的歲月。但如今源氏發心送她入宮,則以源氏冒充藤原氏,便要違背春日神 的意旨。所以此事畢竟不能隱瞞到底。更有討厭的事:外人以為冒領女兒,別有用意,因而惡名流傳於後世,實甚可慮。倘是身份低微的人,則照現今流行的習慣,把姓氏改換,事甚容易。但源氏家裡未便如此。他左思右想之後,終於下了決心:「父女之緣畢竟是不能斷絕的。既然如此,還不如由我自動告知她父親吧。」便寫一封信給內大臣,請他在著裳儀式中擔任結腰 之職。可是太君從去年冬天起,患病在床,至今尚未見愈,內大臣心緒不寧,未便參與典禮,辭謝了源氏的請求。夕霧中將也晝夜在三條邸服侍外祖母,無心顧問其他事情。時機不佳,源氏頗感為難。他想:「世事無常,萬一太君病亡,玉鬘這孫女應有喪服,若裝作不知,則罪孽深重。我還不如當她在世之時將此事表白了吧。」他打定主意,便赴三條邸問病。

源氏太政大臣現在威勢比前更加隆盛,即使是微行,排場之大也不亞於行幸,越來越光采了。太君看了他的風度,覺得這個人不像塵世間的凡人,心中讚嘆不已。因此病苦也忽然減除,坐起身來。她將身體靠在矮几上,雖然羸弱,亦頗健談。源氏對她說道:「太君的貴恙並不很重呢。夕霧過分憂慮,向我輕事重報,我以為不知怎麼樣了,非常擔心。拜見之後,不勝喜慰。我近來只要沒有特別要事,宮中也不去,好像不是一個在朝供職的人,天天籠閉在家中。因此萬事都很生疏,也懶得出門。比我年紀更大的人,也能駝腰曲背地東來西去,古往今來,其例不少。我卻奇怪,大約是本性糊塗之外又添上了懶惰吧。」太君答道:「我知道我害的是衰老病,已經病了很久了。今春以來,一點也不曾好轉,以為不能再見到你,心甚悲傷。今日得見,我的壽命也可稍稍延長了。我現在已經不是貪生怕死的年齡了。每次看見別人喪失了親愛的人而獨自留在世間苟延殘喘,總覺得乏味。所以我也準備早點動身。無奈中將 對我無比親切,異常關懷,為我的病真心擔憂,因此我也顧東顧西,留在世間,一直拖延到今朝。」她說時哭泣不住,聲音顫抖,令人聽了覺得可笑。但這確是實情,真是怪可憐的。

兩人共話今昔種種事情,源氏乘間說道:「內大臣想必天天都來探望,一天也不間斷吧。倘得乘此機會和他見面,我真高興呢。我有一事想告訴他,然而沒有適當機會,會面也不容易,叫我好心焦啊。」太君答道:「他么?大約是公事太忙,或者是對我不甚關心之故吧,並不常常來訪。你想告訴他的,是什麼事情呢?夕霧對他確曾懷恨。我曾對他說:『此事發生之初,情況雖然不明,但你現在厭惡他們,硬把二人隔絕,並不能挽回已經流傳的聲名,反教人紛紛議論,當作笑柄。』但這個人從小有個脾氣:凡事一經想定,很不容易改變。因此我也沒有辦法。」她以為源氏要告訴內大臣的是關於夕霧與雲居雁之事,所以如此說。源氏笑道:「此事我也聽到過,以為事已如此,內大臣或許不再干涉,慨然允許了。因此我也曾經婉言勸請玉成其事。但我看見他異常嚴厲地申斥他們,便痛自後悔:我又何必插嘴呢!我想:萬事都可設法洗清,此事難道不能洗刷,使它恢複原狀么?不過在這惡濁可嘆的末世,要等待能夠徹底洗清的水,也不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