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六回 常夏

六月中有一日,天氣炎熱,源氏在六條院東邊的釣殿中納涼。夕霧中將侍側。許多親信的殿上人在一旁侍候,當場調製桂川進呈的鯰魚和賀茂川產的鰌魚。內大臣家那幾位公子前來訪問夕霧。源氏說:「寂寞得很,想打瞌睡,你們來得正好。」便請他們喝酒,飲冰水,吃涼水泡飯,座上非常熱鬧。涼風吹來,頗覺快適;但天空赤日炎炎,了無纖雲。夕陽西傾之時,蟬聲聒耳,不勝苦熱之感。源氏說:「這種暑天,在水上也沒有用。恕我無禮了。」便躺下身子。又說:「這種時候,玩管弦也沒興味。而日長無事,又很苦悶。在宮中供職的那些年輕人,帶也不解,紐也不松,真有些兒難當呢。我們在這裡無拘無束,好不自在,你們且把最近的世事和使人醒睡的奇聞講些給我聽聽吧。我已不知不覺地變成了一個老翁,世事全然不懂了。」但那些年輕人一時也想不出新奇的事件來,大家必恭必敬地把背靠在涼爽的欄杆上,默默不語。

源氏便問內大臣的兒子弁少將:「我不知道是從哪裡聽來的,總之,有人告訴我說:你家內大臣最近找到了一個外邊婦人所生的女兒,正在用心教養她。真有其事么?」弁少將答道:「有的,不過沒有像外間傳說那麼誇張。今年春天父親做了一個夢,叫人來詳。有一個女子聽到了這件事,自己前來投靠,說她正是有恨欲訴之人。我哥哥柏木中將聞知了,便去調查,到底是真是假,有否確實證據。詳細情況我不知道。近來世人都把此事當作一件珍聞傳述呢。此種事情,對我父親說來,自然是家庭的一點瑕疵。」源氏聽了,知道確有其事,便接著說道:「你父親有了這麼許多子女,還要用心去尋找這一隻離群之雁,也太貪心了。我家子女稀少,頗想找到這樣的人,大約其人不屑來投靠我吧,一點消息也沒有。我看,既然前來投靠,總不是全無關係的。你父親年輕時代,到處亂鑽,不擇高下。好比一個月亮,映在不清澄的水裡,哪得不模糊呢?」說時臉上顯出微笑。夕霧詳知內大臣最近找到的女兒近江君品貌不佳,所以他父親用這比喻來暗示,他一向態度嚴肅,此時亦不免失笑。弁少將和他的弟弟藤侍從覺得很不自在。源氏又同夕霧開玩笑:「夕霧啊,你就拾了這一張落葉吧。與其遭人拒絕,長被世人所取笑,還不如折了這同根之枝,聊以自慰,有何不可呢?」

原來源氏和內大臣表面上雖然親睦,但為了此種事情,自昔就常常賭氣。最近內大臣不肯把雲居雁嫁給夕霧,使得夕霧大受委屈,以致傷心失意,源氏旁氣難忍,因而說這種諷刺話,希望其傳入內大臣耳中,教他也氣一氣。源氏聞知內大臣找到了一個女兒之後,想道:「如果把玉鬘給他看,他看見她容貌美麗,一定很疼愛。內大臣為人直爽善斷,察察為明,善惡褒貶,絲毫不苟,性行迥異常人。如果他知道我藏著玉鬘,定然非常恨我。但倘不預先告訴他,突然把玉鬘送去,他看見她容貌美麗,自然不會輕視,一定鄭重其事地教養她。」此時晚風吹來,十分涼快,諸青年都捨不得回去。源氏說:「跟你們在這裡納涼,真好舒服啊!只怕我這把年紀,夾在這裡要被你們討厭的。」說著,便走向玉鬘那邊去。諸青年都起來陪送他。

黃昏時分,室中幽暗,但見諸侍女等一律穿著便衣,面目難於分辨。源氏叫玉鬘:「稍稍坐近外邊些。」低聲對她說道:「弁少將和藤侍從跟著我來了。他們恨不得早就飛了過來,但夕霧中將太老實,一直不帶他們來,也太不體諒人了。這些人都戀慕你呢。即使是尋常人家的女子,當她們養在深閨內時,也按照其身份之高下,而為各種各樣的人所戀慕。何況我家,內部雖然亂七八糟,外面看來比實際體面得多。我家雖然已有許多女子,但都不是他們所可戀慕的。自從你來了之後,我在寂寞無聊之時,常想看看戀慕者用心的深淺。現在果然符合我的本意了。」說的聲音很輕。

庭前不植亂草雜木,只種著許多撫子花 ,有中國種的,也有日本種的,色彩配合得很調和。許多花傍著雅緻的籬垣到處亂開,這夕暮的景色實在美麗。跟源氏來此的諸公子走近花旁,但因不能隨意折取,心中很不滿足,彷徨不忍遽去。源氏對玉鬘說:「這些都是聰明俊秀的年輕人呢。他們各有各的優點。尤其是柏木右中將,態度更是穩重,品質特別高雅。他後來怎樣?有信來么?你不可置之不理,使他傷心。」夕霧中將在群賢之中,也特別優越。源氏說:「內大臣厭惡夕霧,實乃意外之事。他是否希望皇族保持純粹的血統而繁榮,不要源氏家族的血交混進去,因而拒絕他呢?」玉鬘說:「那妹妹本人總是盼望『親王早光臨』 的吧。」源氏說:「不然,他們並不希望『請來作東床。肴饌何所有』 那麼殷勤招待,只是破壞兩個幼童的美滿之夢,使他們永遠隔絕,內大臣這用心太殘忍了。如果嫌夕霧官位低,有傷他家體面,那麼只要裝作不知道二人之事,而將女兒親事信託我,我總不會使他有後患的。」說罷嘆息一聲。玉鬘聽了這話,才知道源氏與內大臣之間有此隔閡。如此看來,她何時始得與父親相見,渺不可知。為此不勝悲傷憂恨。

這是沒有月亮的時候,侍女們點起燈籠來。源氏說:「靠近燈籠,畢竟太熱,還不如點篝火的好。」便召喚侍女,吩咐她們:「拿一台篝火到這裡來。」這裡放著一張優美的和琴,源氏取過來彈一下,弦音十分協律,音色亦甚良好,便彈了一會。對玉鬘說:「你不大喜歡音樂么?我見你一向不重視它。涼月當空的秋夜,坐在稍稍靠近窗前的地方,合著蟲聲而彈奏和琴,其音親切而新穎,非常可愛呢。和琴雖然規模不大,構造簡單,然而這樂器具備其他許多樂器的音色與調子,確有其獨得的長處。世人稱之為和琴,視為甚不足道之物,其實具有無限深幽之趣。我想,這樂器大約是為了不習種種外國樂器的女子而製造的吧。你如果要學音樂,最好專心學習和琴,合著其他樂器而練習彈奏。其彈奏技法,雖然並無多少深奧秘訣,但真要彈得好,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在當代,無人比得上這位內大臣。同是簡單平凡的清彈 ,手法高明之人彈來,含有各種樂器的音色,其聲美不可言。」玉鬘也曾約略學過和琴,如今聽了源氏之言,頗思再圖上進,學習之心更切了,便問:「這院內舉行管弦之會時,我也可以去聽聽么?山野愚民之中,學和琴的人也很多,人皆以為這樂器很簡單,容易學會。原來名手彈奏時,如此高深美妙。」她那態度非常熱情,表示十分羨慕的樣子。源氏說:「這個自然。聽到和琴這個名詞,似乎覺得是鄉村田舍的低級樂器。豈知御前管弦演奏時,首先宣召掌管和琴的書司女官。外國如何,不得而知;在我日本國,以和琴為樂器之始祖。倘能向和琴名手中最高明的內大臣學習,自然特別容易學好。今後但逢適當機會,他也會到這裡來。然而要他不惜此琴妙技,將秘曲盡行表演,卻是困難之事。不論何種技藝,凡精通此道之人,都不肯輕易傳授其秘訣。但你將來總有機會聽到。」說罷,便取過琴來,彈了一個片段,音節非常新穎而華美。玉鬘聽了,想像內大臣彈的一定比他更好,思親之心越發深切了。為了和琴之事,也使她增添煩惱:不知哪一天能蒙父親誠懇親切地彈給我聽?

源氏合著和琴吟唱催馬樂:「莎草生在貫川邊,做個枕頭軟如綿。」 聲音溫柔可愛。唱到「郎君失卻父母歡」時,臉上現出微笑。此時自然而然地奏出清彈,其音美不可言。唱罷,對玉鬘說道:「來,你也彈一曲吧。凡是技藝,須在人前不怕羞恥,方能進步。只有《想夫憐》一曲,因為曲名未便明言,所以也有人把曲調記在心中,暗地裡彈奏。至於其他樂曲,總須毫無顧慮,與任何人都合奏,才容易進步。」他懇切地勸告。玉鬘在筑紫時,曾請一個自稱是京都某親王家出身的老婦人教授和琴,她深恐教的有錯誤,所以不肯彈奏。她希望源氏再彈下去,好讓她學習,熱心之極,不知不覺地將身子靠近他去,同時說道:「有什麼風來幫助,使得琴音如此優美!」便傾耳而聽。映著篝火之光,那姿態異常艷麗。源氏笑著說:「為了你這耳聰的人,才有沁人心肺的風吹來幫助呀。」說著,便把琴推向一旁。玉鬘心甚討厭。此時有眾侍女在旁,源氏未便像以前一般調戲她,便掉轉話頭:「這些年輕人沒有飽看撫子花,就回去了。我總得請內大臣也來看看這個花園。人世真是無常迅速啊!約二十年前有一個雨夜,內大臣在談話中提到你 ,竟像是眼前之事呢!」便把當時情狀約略告訴她。感慨之餘,即席吟詩:

「見此鮮妍新撫子,

有人探本訪籬根。

如果他問起你母親之事,教我難於答覆。因此我把你籠閉在此,真是委屈你了。」玉鬘嚶嚶啜泣,答道:

「撫子托根山家畔,

何人探本訪荒籬?」

吟時不勝依戀之情,而神態生動,甚可憐愛。源氏吟唱古歌:「若非來此地……」 ,以安慰玉鬘。他覺得此人越發可愛了。苦戀之情,難於堪忍。

源氏常來探訪玉鬘,足跡太頻繁了,深恐引起外人譏評。他問心有愧,只得暫時止步。然而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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