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回 槿姬

卻說在賀茂神社當齋院的槿姬,為了父親桃園式部卿親王逝世,辭職移居他處守孝。源氏內大臣向有一旦鍾情、永不忘懷之癖,故自聞訊後屢次去信弔慰。槿姬回思以前曾經被他愛慕,受他煩擾,故並不給他誠懇的複信,源氏內大臣大為遺憾。到了九月里,槿姬遷居舊宅桃園宮邸。源氏內大臣聞此消息,心念姑母五公主 也住在桃園宮邸,便以探望五公主為借口,前去訪問。

桐壺院在世時,特別重視這妹妹五公主,所以直到現在,源氏內大臣還很親近這姑母,常常有書信往來。五公主與槿姬分居正殿東西兩側。親王逝世未久,邸內已有荒涼之感,光景異常岑寂。五公主親自接見源氏內大臣,和他對面談話。她的樣子十分衰老,常常咳嗽。三公主,即已故太政大臣的夫人 是她的姐姐,然而全無老相,至今還很清健。這五公主卻和她姐姐不同,聲音嘶嗄,樣子有些龍鍾了。這也是境遇所使然。她對源氏內大臣說:「桐壺院駕崩之後,我便覺萬事意興索然。加之年事衰邁,平居每易墮淚。如今這位兄長也舍我而去,更覺得我這個人留在世間雖生猶死了。幸而有你這個好侄兒前來慰問,使我忘記了一切痛苦。」源氏內大臣覺得這個人老得厲害,便對她表示尊敬,答道:「父皇駕崩以後,世間的確萬事全非了。前年侄兒又蒙無實之罪,流離他方。不圖又獲赦免,重歸朝廷,濫竽政務。只是公事煩忙,少有暇晷。年來頗思常來請安,以便共話舊事,並多多請教。而未能如願,實甚遺憾。」五公主說:「啊呀呀,這世間真是變化多端啊!我閱盡滄桑,老而不死,自己常覺得此身可厭。然而今天看到你重返京都,榮登高位,又覺得當年我若只見你慘遭橫禍,那時便𫐘軻而死,才真是不幸呢!」她的聲音發抖。接著又說:「你長得真漂亮啊!你童年時候,我看見了你總是驚訝:這世間怎麼會生出這樣光彩奪目的人來?以後每次看到你,覺得越長越美,簡直教人疑心神仙下凡,反而恐懼起來呢。世人都說今上相貌與你十分肖似。但據我推想,無論如何也趕不上你吧。」便滔滔不絕地講下去。源氏內大臣想:哪有特地當著人面,極口讚譽美貌的呢。他覺得有趣,答道:「哪裡的話!侄兒年來流落風塵,身經苦患之後,衰老得多了。今上容姿之美,歷代帝王無人能及,真是蓋世無雙。姑母這推想太奇怪了。」五公主說:「不管怎樣,我但得常常看見你,這殘命也會延長。今天我老也忘記,憂患都消釋,心情好暢快呵!」說過之後又哭起來,繼續言道:「三姐真好福氣,招了你這個女婿,常常好和你親近,我真羨慕呵!這裡已過的親王,也常常懊悔不曾把女兒配給你呢。」源氏內大臣覺得這句話很中聽,答道:「若能如此,大家常常親近,我何等幸福呵!可惜他們都疏遠我呀!」他恨恨地說,透露出心事來了。他望望槿姬所住的那一邊,看見庭前草木雖已枯黃,卻別有風趣。想像槿姬閑眺這景色時的容姿,一定優美可愛。心癢難忍,便開言道:「侄兒今天前來拜訪,理應乘便去那邊望望槿姐,否則太不禮貌了。」便告辭五公主,順著廊檐走到那邊去。

此時天色已黑。槿姬室內,透過灰色包邊的帘子,隱約窺見裡面張著黑色的帷屏 ,令人感到凄涼。微風飄送出迷人的衣香來,芬芳撲鼻,內室景象又覺美不可言。侍女們認為在廊檐上招待大臣,太不像樣,便請他進南廂來坐地,由一個叫做宣旨的侍女代小姐應對。源氏內大臣頗不滿意,言道:「難道現在還把我當作年輕人,叫我坐在簾外么?我之企仰姐姐,已積年累月。我以為有這點功勞,可蒙允許出入簾帷了呢。」槿姬叫侍女傳言答道:「往日之事,全同一夢。如今雖已夢醒,但這世間是否真實可靠,現在我還模糊難辨。故你有否功勞,容我仔細考慮再定。」源氏內大臣覺得人世的確無常。細微之事,亦足發人深省。便贈詩道:

「偷待神明容汝返,

甘心首疾已經年。

如今神明已容汝返都,還有何借口迴避我?我自慘遭謫戍,歷盡艱辛之後,種種憂惱,積集胸中,極想向你申訴一二呢。」那殷勤懇切之狀,比從前更加優美瀟洒了。他年紀雖然大了些,但從內大臣這職位來說,頗不相稱,過於年輕了。槿姬答詩云:

「尋常一句風情話,

背誓神前獲罪多。」

源氏內大臣說:「這誓談它則甚?過去之罪,早已被天風吹散了。」說時神態風流瀟洒。宣旨同情他,打趣地說道:「如此說來,『此誓神明不要聽』 了!」一本正經的槿姬聽了這些話很不高興。這位小姐性情向來古板,年紀越大,越發謹慎小心了,連答話也懶得多說。眾侍女看了都替她著急。源氏內大臣掃興地說:「想不到我此來變成了調戲!」長嘆一聲,便起身告辭。一面走出去,一面言道:「唉,年紀一大,便受人奚落。我為了小姐,憔悴至此。小姐卻待我如此冷淡,使我連『請君出看憔悴身』 也吟不得了!」眾侍女照例極口讚譽源氏內大臣的美貌。此時秋夜澄碧如水,眾侍女聽了風吹落葉之聲,都回想起以前住在賀茂神社時饒有風趣的光景,那時源氏公子來信求愛,有時可喜,有時可嘆。她們歷歷回思此等舊事,相與共話。

源氏內大臣回家,滿腹懊惱,一夜不能入睡,只管胡思亂想。早晨起來,叫人把格子窗打開,坐在窗前閑看早晨的霧景。但見霜枯的秋草之中,有許多槿花到處攀纏著。這些花都已形容枯萎,顏色衰褪了。他就叫人折取一枝,送給槿姬,並附信道:「昨日過蒙冷遇,教我無以為顏。你看了我狼狽歸去的後影,可曾取笑?我好恨呀!不過我且問你:

昔年曾贈槿 ,永不忘當初;

久別無由見,花容減色無?

但我尚有一點指望:我長年相思之苦,至少要請你體諒!」槿姬覺得這封信措詞謙恭可憐,倘置之不復,未免太乏情趣。眾侍女便取過筆硯來,勸她作復。復書上寫道:

「秋深籬落畔,苦霧降臨初;

槿色凋傷甚,花容有若無。

將我比作此花,實甚肖似,使我不禁墮淚。」書中僅此數語,並無何等深情。但源氏內大臣不知何故,捧書細讀,手不忍釋。信紙青灰色,筆致柔嫩,非常美觀。凡贈答之詩歌函牘,往往因人物之品格及筆墨之風趣得以遮醜,在當時似乎無甚缺陷;但後來一經照樣傳抄,有的令人看了就要顰眉。因此作者自作聰明地引用在本書中的詩歌函牘,有傷大雅的想必甚多。

源氏公子自己覺得:現在再像青年時代那樣寫情書,甚不相稱。但回想槿姬向來取不即不離的態度,終於至今不曾玉成好事,又覺得決不肯就此罷手。便恢複勇氣,重新向她熱烈求愛。他獨自離居在東殿里,召喚宣旨前來,和她商量辦法。槿姬身邊的侍女個個多情,看見毫不足道的男子都要傾心,何況對源氏公子。看那極口讚譽的樣子,簡直要鑄成大錯呢。至於槿姬自己呢,從前年輕時代尚且凜不可犯,何況現在雙方年齡增長,地位也高了,豈肯做那種風流韻事?她覺得即使偶爾在通信中吟風弄月,亦恐世人譏評為輕薄。源氏公子覺得這位小姐的性情全同昔年一樣,毫無改變,實在異乎尋常。這真是希罕,又是可恨!

此事終於泄露出去。世人紛紛議論:「源氏內大臣愛上前齋院了。五公主也說這二人是天生一對。這真是一段門當戶對的好因緣呵!」這些話傳入紫姬耳中,起初她想:「如果真有此事,他總不會瞞我。」後來仔細觀察,發見公子神色大變,常常若有所思,神不守舍。她這才擔心起來:「原來他已相思刻骨,在我面前卻裝作若無其事,說起時也用戲言矇混過去。」又想:「這槿姬與我同是親王血統,但她的聲望特別高,一向受人重視。如果公子的心偏向了她,於我甚是不利呢。我多年來備受公子寵愛,無人能與我比肩,幸福已經享慣了。如今若果被他人壓倒,豈不傷心!」她暗自悲嘆。繼而又想:「那時即使不完全忘卻舊情而與我絕交,也一定很看輕我。他那自幼愛護我、多年來照顧我的深情厚意,必將成為無足輕重,有無皆可了。」她左思右想,心緒惱亂。倘是尋常小事,不妨向他發泄幾句不傷感情的怨言。但這是一件關係重大的恨事,所以不便形之於色。源氏公子只管枯坐窗前,沉思冥想,又常常在宮中住宿。一有空閑,便埋頭寫信,好像這就是他的公務。紫姬想:「外間的傳說果然不是虛言!他的心事也該多少透露一點給我才是。」為此心緒一直不寧。

是年冬天,因在尼姑藤壺母后喪服之後,宮中神事一概停止。源氏公子寂寞無聊之極,照例出門去訪問五公主。此時瑞雪紛飛,暮景異常艷麗。日常穿慣的衣裳上,今天衣香熏得特別濃重,周身打扮也特別講究。心情脆弱的女子看見了,安得不愛慕呢?他畢竟還得向紫夫人告辭,對她言道:「五姑母身上不好,我想去探望一下。」他略坐一會,但紫姬對他看也不看一眼。她管自和小女公子玩耍,那側影的神色異乎尋常。源氏公子對她說:「近來你的神色很古怪。我又不曾得罪你。只是想起『彼此不宜太親昵』 這句古話,所以常常離家往宮中住宿。你又多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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