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九回 薄雲

轉瞬之間,秋盡冬來,大堰河畔的邸宅里越發冷落蕭條,明石姬母女寂寞無聊,空度歲月。源氏公子勸道:「在這裡到底過不下去,不如遷居到我近旁來吧。」但明石姬想:「遷居到那邊去,生怕『𫐘軻多苦辛』 。若在那邊徹底看透了他那薄情的心,我就會大失所望,這時真所謂『再來哭訴有何言』 了。」因此躊躇不決。源氏公子便和她婉言商量:「既然如此,這孩子長住在此終非善策。我正在安排她的前程,如果任她埋沒在此,豈不委屈了她?那邊紫夫人早已聞知你有這孩子,常想看看她。讓她暫時到那邊去,和紫夫人熟了些,我想公開地替她舉行隆重的穿裙儀式。」明石姬早已擔心公子作此打算,如今聞言,更覺痛心,答道:「她雖然變成了貴人的女兒,身份抬高了,但倘知道實情的人把風聲泄露出去,這事情反而不妙。」她總不肯放手。源氏公子說:「你這話也說得有理。但紫夫人這邊的事,你盡可放心。她出嫁多年,不曾生過一男半女,常嘆身邊寂寞。她生性喜歡孩子。像前齋宮那樣年紀很大的女孩,她也強要當作女兒疼愛她。何況你這個無疵無瑕的小寶貝,她豈肯輕易捨棄?」便向她敘述紫姬的品性如何善良。明石姬聽了,想道:「以前約略聽到世人傳說:這源氏公子東鑽西營,拈花惹草,不知要遇到怎樣的人才能安定。原來其人就是這紫姬,他已經死心塌地地奉她為正夫人了,可見他們的宿緣不淺。而這位夫人的品性比別人更加優越,也可想而知了。像我這樣微不足數的人,當然不能和她並肩爭寵。如果貿然遷居東院,參與其列,豈不被她恥笑?我身利害,且不計較,倒是這孩子來日方長,恐怕將來終須靠她照拂。如此說來,還不如趁這無知無識的童稚之年把她讓給了她吧。」既而又想:「倘若這孩子離開了我,我不知要怎樣挂念她。而且寂寞無聊之時無以慰情,教我如何度日?這孩子一去,更有何物可以引逗公子偶爾降臨呢?」她左思右想,方寸迷亂,但覺此身憂患無窮。

尼姑母夫人是個深思遠慮的人,對女兒說道:「你這種顧慮毫無道理!你今後見不到這孩子,也許痛苦甚多,但你應該為這孩子的利益著想。公子定是再三考慮之後才對你宣說的。你只管信賴他,將孩子送過去吧。你看:皇帝的兒子,也根據母親的身份而有高下之別。就像這位源氏內大臣,人品雖然蓋世無雙,但終於降為臣籍,不得身為親王,只能當個朝廷命官。何以故?只因他的外公——已故的按察大納言——官位比別的女御的父親低一級,所以他母親只能當個更衣,而他就被人稱為更衣生的皇子,差別就在於此啊!皇帝的兒子尚且如此,何況一般臣下,更不可相提並論了。再就一般家庭而言,同是親王或大臣的女兒,但倘這親王或大臣官位較低,這女兒又非正夫人,她所生之子女就為人所輕視,父親對這子女的待遇也就不同。何況我們這種人家,如果公子的別的夫人中有一個身份高於我們的人生了子女,那麼我們這孩子就全被壓倒了。再說,凡女子不論身份高下,能得雙親重視,便是受人尊敬的起因。這孩子的穿裙儀式,倘由我們舉行,即使盡心竭力,在這深山僻處有何體面可言?終不如完全交給他們,看他們如何排場。」她把女兒教訓了一番之後,又與見解高明之人商量,再請算命先生卜筮,都說送二條院大吉。明石姬的心也就軟下來了。

源氏內大臣雖為小女公子作此打算,但也深恐明石姬心情不快,所以並不強請。他寫信去問:「穿裙儀式之事,應如何舉行?」明石姬復道:「想來想去,教她住在我這一無可取的人身邊,對她的前程終是不利的。然而教她參與貴人之列,又恐被人恥笑。……」源氏內大臣看了這回信,很可憐她,但也無可奈何。

就選定了一個黃道吉日,悄悄地命人準備一切應有事宜。明石姬到底捨不得放棄這孩子。但念孩子的前程要緊,也只得忍受痛苦。不但孩子而已,乳母也非同去不可。多年以來,她與這乳母晨昏相伴,憂愁之日,寂寞之時,全靠二人互相慰藉。如今這乳母也走了,她更形孤單,安得不傷心痛哭?乳母安慰她道:「這也是前定之事。我因意外之緣,幸得侍奉左右。多年以來,常感盛情,念念不忘,豈料有分手之日?雖然今後會面機會甚多,但一旦離去左右,前往逢迎素不相識之人,心中好生不安呵!」說著也哭起來了。

過不多天,已是嚴冬臘月,霰雪紛飛。明石姬更覺孤寂。她想起此身憂患頻仍,異乎常人,不禁悲傷嘆息。她比平常更加疼愛這小寶貝了。有一天大雪竟日,次日早晨,積雪滿院。她平日難得到檐前閑坐,這一天回思往事,預想將來,偶爾來到檐前,坐眺池面冰雪。她身上穿著好幾層柔軟的白色衣衫,對景沉思,姿態嫻雅。試看那鬟髻和背影,無論何等身份高貴的女子,其美貌也不過如此。她舉起手來揩拭眼淚,嘆道:「今後再逢著這樣的日子,更不知何等凄涼也!」便嬌聲哭泣起來。繼而吟道:

「深山雪滿無晴日,

魚雁盼隨足跡來。」

乳母哭泣著安慰她道:

「深山雪滿人孤寂,

意氣相投信自通。」

到了這雪漸漸融解之時,源氏公子來了。若是平日,公子駕臨不勝歡迎。但想起了他今天所為何來,便覺心如刀割。明石姬固然知道此事並非別人強迫她做,全是出於自己心愿。如果自己斷然拒絕,別人決不勉強。她深悔做錯了事。但今天再拒絕,未免太輕率了。源氏公子看見這孩子嬌痴可愛地坐在母親膝前,覺得自己與明石姬之間宿緣非淺!這孩子今年春天開始蓄髮,現已長得像尼姑的短髮一般,茸茸地掛到肩上,非常美麗。相貌端正,眉目清秀,更不必說了。源氏公子推想做母親的把這孩子送給別人之後悲傷懸念之情,覺得異常對不起明石姬,便對她反覆說明自己的用意,多方安慰。明石姬答道:「但願不把她看做微賤之人的女兒,好好地撫育她……」說到這裡,忍不住流下淚來。

小女公子還不識甘苦,只管催促快快上車。母親親自抱了她來到車子旁邊,她拉住了母親的衣袖,咿咿啞啞地嬌聲喊道:「媽媽也上來!」明石姬肝腸斷絕,吟道:

「小松自有參天日,

別後何時見麗姿?」

未曾吟畢,已經泣不成聲。源氏公子對她深感同情,覺得此事的確使她痛苦,便安慰她道:

「翠葉柔條根柢固,

千秋永伴武隈松。

但請徐徐等待。」明石姬也覺得此言甚是,心情稍安,然而終於悲傷不堪。乳母和一個叫做少將的上級侍女,拿著佩刀和天兒 與小女公子同乘。其他幾個相貌美好的青年侍女和女童,另乘車子相送。源氏公子一路上紀念留在邸內的明石姬,痛感自身犯了何等深重的罪惡!

到達二條院時,天色已黑。車子趕近殿前,那些鄉村裡出來的侍女們,看見燈燭輝煌,繁華熱鬧,氣象迥異他處,覺得到這裡來當差有些不慣呢。源氏公子派定向西的一間為小女公子的居室,內有特殊設備,小型的器具布置得異常美觀。西邊廊房靠北的一間,是乳母的居室。小女公子在途中睡著了。抱她下車時並不哭泣。侍女們帶她到紫夫人房中,給她吃些餅餌。她漸漸發覺四周景象不同,又不見了母親,便向各處尋找,臉上顯出要哭的模樣。紫夫人便喊乳母過來安慰她。

源氏公子想起山中大堰邸內的明石姬,失去了孩子之後何等寂寞,覺得很對她不起。但見紫姬朝夜愛撫這孩子,又覺十分如意稱心。所可惜者,這孩子不是她親生的。倘是親生,外人便無可非議。這真是美中不足了。小女公子初來的幾天內,有時啼啼哭哭,要找一向熟悉的人。但這孩子本性溫和馴良,對紫姬十分親昵,因此紫姬很疼愛她,彷彿獲得了一件寶貝。她終日抱她,逗引她。那乳母便自然而然地和夫人熟悉起來。他們又另外物色一個身份高貴而有乳的人,相幫哺育這孩子。

小女公子的穿裙儀式,雖未特別準備,但也十分講究。按照小女公子身材做的服裝和用具,小巧玲瓏,竟像玩偶遊戲,非常可愛。當天賀客甚多,但因平日亦常車馬盈門,所以並不特別惹人注目。只是小女公子的裙帶,像背帶那樣通過雙肩在胸前打了一個結,樣子比以前更加美麗了。

大堰邸內的人,懷念小女公子,終無已時。明石姬越發痛悔自己的錯失了。尼姑母夫人那天雖然如此教訓女兒,現在也不免常常流淚。但聞那邊如此愛惜這小女公子,心中也自歡欣。小女公子身上,那邊供奉周到,此間不須操心。只是備辦了許多色彩非常華美的衣服,送給乳母以及小女公子貼身的眾侍女。源氏公子想起:若久不去訪,明石姬定會疑心:果如所料,從今我拋棄她了,因而更加恨我,這倒對她不起。於是在年內某日悄悄地前往訪問了一次。邸內本已非常岑寂,再加失去了那朝夕寶愛的孩子,其悲傷可想而知。源氏公子想到這裡,也覺得痛苦,因此不絕地去信慰問。紫姬如今也不甚妒恨明石姬了。看這可愛的孩子面上,饒恕了她的母親。

不久歲歷更新。天空明麗,二條院內萬事如意,百福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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