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八回 松風

二條院的東院修建工事已畢,源氏內大臣教花散里遷居在這東院中的西殿和廊房裡。家務辦事處及家臣住所,也都做了應有的安置。東殿擬供明石姬居住。北殿特別寬廣,凡以前一時結緣而許以終身贍養的女人,他準備教她們集中在這北殿里,因此隔成許多房間。但也設備得非常周到,處處精雅可愛。正殿空著,作為自己偶爾來住時休息之所,故也有種種適當的設備。

他時常有信給明石姬,勸她早日入京。但明石姬自知身份低微,未敢冒昧。她想:「聽說京中身份高貴之人,公子對她們也不即不離,似愛非愛,反而教她們增加痛苦。我身上究有多少恩寵,膽敢入京參與其列呢?我倘入京,只能顯示我身的微賤,教這孩子丟臉而已。料想他的降臨一定難得,我在那裡專誠等候,給人恥笑,難免弄得老大沒趣。」她心中好生煩惱。但又轉念:倘教這孩子從此做個鄉下姑娘,不得同別人一樣享受富貴,也太委屈了她。因此她又不敢埋怨公子而斷然拒絕。

她的父母也認為她的顧慮確有道理,亦惟有互相悲嘆,一籌莫展。明石道人忽然想起:他夫人的已故的祖父,叫做中務親王的,在京郊嵯峨地方大堰河附近有一所宮邸。這親王的後裔零落,沒有一個繼承人,因此這宮邸年來久已荒蕪。有一個前代傳下來的管家之類的人,現正代管著這領地。明石道人便叫這個人來,同他商談:「我已看破紅塵,決意長此隱居在鄉下了。豈知到了晚年,又逢到一件意外之事,想再在京中找求一所住宅。但倘立刻遷往繁華熱鬧之區,又覺不甚相宜。因為住慣鄉村的人,在那裡心情不安。為此想起了你所管領的那所宮邸。一切費用由我送上,如果修理下來還可住人,即請動工,不知可否?」那人答道:「這座宅子多年無人管領,現已荒蕪得像草原一般了。我把那幾間旁屋略加修理,胡亂住在裡頭。今年春間,源氏內大臣老爺在那地方建造佛堂,附近一帶便有許多人夫來來往往,十分嘈雜。這佛堂造得非常講究,營造工人異常眾多。倘欲找求清靜之所,則我那地方甚不相宜。」明石道人說:「這倒不妨。不瞞你說,我們是與內大臣有緣,正欲托他蔭庇的。房屋內部的修飾,我們自會逐漸安排。首先只要趕快把房屋大體加以修繕。」那人答道:「這不是我的產業,親王家又沒有繼承人。我過慣了鄉間閑靜生涯,所以長年隱居在那裡。領內的田地,久已荒蕪不堪。我曾向已故的民部大輔 請求,蒙他賞賜了我,但也送了他不少禮物。我便作為自己的產業耕作了。」他生怕田地里的產物被沒收,所以那張毛髮蓬鬆的臉變了相,鼻子紅起來,嘴巴噘起來了。明石道人連忙答道:「你可放心,那田地之事,我們一概不問,照舊由你管領就是了。那些地契房契還保存在我手中,只因我已謝絕世事,那裡土地房產多年來不曾勘查過。此事且待以後細細清理。」這管家在話語中聽出他家與源氏內大臣有緣,知道事情不易對付,此後便向明石道人領得了一大批修繕費,趕緊修理那邸宅了。

源氏內大臣並不知道明石道人有這打算,只是想不通明石姬為何不肯入京。又念讓小女公子孤苦伶仃地在鄉下長大起來,深恐後世之人議論紛紛,成了她一生的瑕疵。大堰邸宅修理完竣以後,明石道人把發現此屋後的經過情況報告源氏內大臣,這時他才恍然大悟:明石姬以前一直不肯遷到東院來和眾人同居,原來是有此打算之故。他覺得這件事用心周到,很有意思,心中十分喜慰。那個惟光朝臣,一向是所有秘密行徑的照料都少他不得的人。這回也就派他到大堰河去,命令他用心辦理邸內各處應有的設備。惟光回來報道:「那地方風景甚好,與明石浦海邊相似。」源氏內大臣想:這樣的地方,給這個人住倒很相宜。源氏公子所建造的佛堂,位在嵯峨大覺寺之南,面對瀑布,風趣之雅,不亞於大覺寺。大堰的明石邸則面臨河流,建造在一所美妙不可言喻的松林中。其正殿簡單樸素,卻另有山鄉風味。內部裝飾布置,均由源氏內大臣設計。

源氏內大臣派幾個親信人員,偷偷地赴明石浦迎接明石姬。明石姬這回已無可推託,只得下決心動身。但要離開這多年住慣的浦濱,又覺依依不捨,想起了父親今後將凄涼寂寞地獨居浦上,更覺心緒煩亂,悲傷不已。她自憐此身何以如此多愁多恨,卻羨慕那些未曾接受過源氏愛情的人。她的父母呢,近年來日夜盼望源氏內大臣迎接女兒入京,今已如願以償,自然歡喜無量。但念夫人隨女兒入京,今後老夫婦不得相見,則又悲痛難堪。明石道人日夜茫然若失,嘴裡反反覆復地說同一句話:「那麼我以後不能再見這小寶貝了么?」此外沒有別的言語。夫人也很悲傷,她想:「我倆都出家修行,多年來不曾同室而居。今後教他獨留浦上,有誰照顧他呢?即使是邂逅相逢、暫敘露情之人,但在『彼此已熟識』 之後忽然離別,也不免傷心;何況我倆是正式夫婦。我夫雖然稟性頑強,難於親近,但這又作別論。既已結縭,選定此浦為終老之地,總想在『修短不可知』 的存命期間共享余年。如今忽然分手,怎不教人腸斷?」那些青年侍女,住在這鄉間常嫌寂寞,現在即將遷居京都,大家歡天喜地。但念今後不能再見這海邊美景,又覺依依難捨,看看那去而復返的波浪,不覺淚沾襟袖。

此時適逢秋天,人心正多哀怨。出發那天早晨,秋風蕭瑟,蟲聲煩亂,明石姬向海那邊望去,只見明石道人比照例的後夜誦經時刻起得還早,於暗夜起身,啜著鼻子誦經拜佛。此乃喜慶之事,不該有不吉利的言行,然而誰也忍不住流下淚來。小女公子長得異常可愛,外公把她看做夜明珠一般,常常抱著不肯放手。小外孫女也就喜愛他,纏著他。他想起自己是異於常人的出家之身,應該有所顧忌,不可過分親昵這小女公子。然而片刻不見,便覺過不下去,難於忍受。便吟詩道:

「遙祝前程多幸福,

臨歧老淚苦難禁。

哎呀,這話太不祥了!」連忙把眼淚揩乾凈。他的尼姑夫人接著吟道:

「當年聯袂辭京闕,

今日獨行路途迷。」

吟罷禁不住哭泣起來,這也是難怪的。她回想過去多年來夫婦之誼,覺得今朝一旦拋舍,憑仗了這不甚可靠的因緣而重新回到曾經厭棄的京都,實在不是妥善之計。明石姬也吟詩道:

「此去何時重拜見,

無常世事渺難知。

據女兒之意,父親最好陪送我們進京。」她懇切勸駕。但明石道人說:「有種種原因,不便離去。」然而他想起了女眷一路上不便之處,又非常擔心。

他說:「我以前辭去京都而退居到這鄉間,都是為了你。實指望在此當國守,可以早晚隨心所欲地教養你。豈知就任之後,由於時運不濟,身逢種種患難。若再返京都,只是一個潦倒的老國守,無法改善蓬門陋室的貧苦生涯。在公私兩方,都贏得了一個笨伯的惡名;而辱及先人令名,尤可痛心。我辭去京都之時,人都預料我將出家。我自己也覺得世間名利恭敬都已不惜放棄。但目睹你年事漸長,知識漸開,又覺得我豈可將此美錦藏在暗中。為子女而悲痛的父母之心,永無晴朗之時。於是求神拜佛,但願自身雖然命窮,切勿連累子女,聽其淪落在山鄉之中。長抱此志,以待將來。果然事出意外,與源氏公子結了良緣,真乃可喜之事。但因身份相去太遠,念及汝身前程,又不免東顧西慮,徒增悲嘆。後來生了這小寶貝,方信姻緣前定,宿根不淺。教她在這海邊過日子,太委屈了。我想這孩子的命運一定與眾不同。我今後不能見她雖覺可悲,但我身既已決心與世長遺,也就顧不得許多了。我這小外孫女身上有榮華富貴之福相。她偶爾生在這鄉間,暫時惑亂我這村夫的心目,也是前世因緣吧。我好比天上神仙偶爾墮入三途惡道 ,暫時生受一番痛苦,今天便要與你們永別了。將來你們聽到我的死耗,也不須為我追薦。古語云:『大限不可逃』 ,切勿為此傷心!」他說得語氣很堅決。後來又說:「我在化為灰煙以前,在晝夜六時的祈禱中,還要附帶為我這小寶貝祝福。我這一點塵心尚未斷絕呢。」說到小外孫女,他又要哭了。

倘走陸路,則車輛太多,十分招搖。倘分為水陸兩路,則又太麻煩。由於京中來使也非常注意避免人目,於是決定全部乘船,悄悄地前進。

辰時出發,一行船舶向古人所詠嘆的「浦上朝霧」 中漸漸遠去。明石道人目送行舟,心中異常悲傷,久久不能自解,終至茫然若失。船里的尼姑夫人離開了這長年住慣的鄉居而重返京都,也有無量感慨,淚流滿面,對女兒吟道:

「欲登彼岸心如矢,

船到中流又折回。」

明石姬答詩云:

「浦濱幾度春秋更,

忽上浮搓入帝京。」

這一天正值順風。舍舟登陸,乘車到達京都,不曾延誤時日。為欲避免外人議論,一路上謹慎小心。

大堰的邸宅也頗有風趣,很像那多年來住慣的浦上,令人不覺得改變了住處。只是回思往事,感慨甚多。新築的廊房式樣新穎,庭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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