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五回 蓬生

源氏公子謫居須磨,茹苦含辛的期間,在京都也有不少女人惦念他,為他憂傷悲嘆。其中境況優裕的人,則別無痛苦,專為戀情而愁恨。例如二條院的紫姬,生活富足,不時可以和旅居的公子互通音問。又可替他製備失官後暫用的無紋服裝,按時按節派人送去,聊以慰藉相思之苦。然而還有許多人,外人並不知道她們是公子的情侶,公子離京之時她們也只能像陌路人一般旁觀,心中卻痛苦不堪。

常陸親王家的小姐末摘花正是其中之一人。自從父王死後,她就成了無依無靠的孤苦之身,生涯甚是凄涼。後來想不到結識了源氏公子,蒙他源源不絕地周濟照拂。在尊榮富厚的公子看來,這算不得一回事,只是小小情意。但在貧困的末摘花看來,就好比大空中的繁星映在一隻水盆里,只覺光彩甚多,從此可以安樂度日了。不料正在此時,公子忽遭大難,憂生厭世,心緒繚亂,除了情緣特別深厚之人以外,一概都已忘卻。遠赴須磨之後,亦複音信全無。末摘花多年受恩之餘,暫時之間還可啼啼哭哭地苦度光陰,但年月漸久,生涯便潦倒了。幾個老年侍女都悲憤愁嘆,相與告道:「可憐呵,真是前世不修今世苦!年來忽然交運,竟像神佛出現,承蒙大慈大悲源氏公子的照拂,我等正在慶幸她能獲如此福報哩。為官含冤受罪,原是世間常有之事。但我們這位小姐別無依靠,這光景真可悲啊!」在從前孤苦伶仃的年代,雖然寒酸無比,過慣了也便因循度日。但在略嘗幸福滋味之後再遭貧困,反而覺得痛苦不堪了。因此侍女等都悲嘆。當年多少有所用心而自然而然地圍集在她身邊的侍女,此時也都逐漸散去。無家可歸的侍女中,有的患病而死。日月既久,上下人數竟寥若晨星了。

本已荒蕪的宮邸,現在漸漸變成了狐狸的居處。陰森可怕的老樹上,朝朝暮暮都有鴟梟的啼聲,大家已經聽慣。人來人往熱鬧之時,此等不祥之物大都隱形匿跡。現在則樹精等怪異之物得其所哉,都漸漸現形。可驚可怖之事,不勝枚舉。因此殘留在此的寥寥無幾的侍僕,也都覺得不堪久居。

當時有些地方官之類的人,想在京中物色饒有風趣的邸宅,看中了這宮邸內的參天古木,便央人介紹,來問此邸宅肯否出賣。侍女們聽到了,都向小姐勸說:「據我們看來,不如就此賣掉,遷居到不似這般可怕的宅子里。長此下去,我們這些留下來伺候您的人也難於忍受了。」末摘花流淚答道:「哎呀,你們這話好忍心呵!出賣祖居,教人聽見了豈不笑話?在我生存期間,怎麼可做這離根忘本的行徑呢?這宅子雖然荒涼可怕,但想起了此乃父母面影長留的舊居,亦可慰我孤苦之情。」她不加考慮,斷然拒絕。

邸內器具什物,都是上代用慣了的,古色古香,精緻華麗。有幾個一知半解的暴發戶,垂涎這些器物,特地探聽出某物為某名匠所作,某物為某專家所造,託人介紹,希圖購取。自然是看不起這貧困人家,故敢肆意侮辱。那些侍女有時就說:「無可奈何了!出賣器物,也是世間常有之事。」想胡亂成就交易,以救燃眉之急。末摘花說:「這些器具是老大人留給我使用的,豈可作為下等人家的飾物?違背先人本意,是罪過的!」她決不讓她們賣。

這位小姐異常孤獨,即使略微相助的人也沒有。只有她的哥哥,是個禪師,難得從醍醐來到京都時,還乘便到這宮邸里來望望她。然而這禪師是個世間少有的守舊派。僧人固然大都是清貧的,但他這位法師窮得全無依靠,竟是一個脫離塵世的仙人。所以他來宮邸訪問時,看見庭中雜草滋蔓,蓬蒿叢生 ,亦毫不介意。因此之故,這宮邸里的雜草異常繁茂,埋沒了整個庭院。蓬蒿到處亂生,欲與屋檐爭高。那些豬秧秧長得極密,封鎖了東西兩頭的門,門戶倒很謹嚴。然而四周圍牆處處坍塌,牛馬都可取路而入。每逢春夏,牧童竟然驅牲口進來放牧,真是太放肆了!有一年八月里,秋風特別厲害,把走廊都吹倒。僕役所住的板頂旁屋,都被吹得僅存房架。僕役無處容身,都走散了。有時炊煙斷絕,爐灶塵生。可悲可憐之事,多不勝數。那些凶暴的盜賊,望見這宅院荒涼沉寂,料想裡面都是無用之物,因此過門不入。雖然如同荒山野外,正廳里的陳設布置還是同從前一樣,毫無變更。只是無人打掃,到處灰塵堆積。但大致看來,也是一所秩序井然的住屋。末摘花就住在這裡獨數晨夕。

照此生涯,不妨讀讀簡易的古歌,看看小說故事,以取笑樂,倒可解除寂寞,慰藉孤棲。但末摘花對此等事不感興趣。再說,閑暇無事之時,不妨和志同道合的朋友通通信,雖非有益之事,但青年女子寄懷春花秋月,亦可陶情養性。然而末摘花恪守父母遺訓,對世間戒備森嚴,雖然略有幾個她所認為不妨通信的女友,但對她們也交淡如水。她只是偶爾打開那個古舊的櫥子,取出舊藏的《唐守》、《藐姑射老嫗》、赫映姬的故事 等的插圖本來,隨意翻閱,聊供消遣。要讀古歌,也該置備精選的善本,裡面刊明歌題及作者姓名的,這才有意味。但末摘花所用的只是用紙屋紙 或陸奧紙印的通俗版本,裡面刊載的也只是些盡人皆知的陳腐古歌,真是太殺風景了。末摘花每逢百無聊賴之時,也就翻開來念念。當時的人競尚誦經禮佛,末摘花卻怕難為情。因為無人替她置備,她的手不曾接觸過念珠。總之,她的生涯全然枯燥無味。

且說末摘花有一個侍女,是她的乳母的女兒,叫做侍從。近幾年來,這侍從始終服侍她,不曾離去。侍從在此供職期間,常常到一位齋院那裡走動。現在這齋院亡故了,侍從失卻了一處依靠,甚是傷心。末摘花的母親的妹妹,由於家運衰落,嫁給了一個地方官,家裡有好幾個女兒,珍愛備至,正在找求良好的青年侍女。侍從的母親曾經和這人家往來,侍從覺得這人家比不相識的人家親近些,便也常去走動。未摘花則因性情孤僻,一向疏遠這姨母,與她不相往來。姨母便對侍從說些氣話:「我姐姐為了我只是個地方官太太,看我不起,說是丟了她的臉。現在她的女兒境況窮困,我也無心照顧她。」話雖如此說,也常常來信慰問。

本來出身低微的尋常人,往往刻意模仿身份高貴的人而自尊自大。末摘花的姨母呢,雖然出身於高貴世家,恐怕前生註定淪落為地方官太太,故其性情有些卑鄙。她想:「姐姐為我身份低微而侮辱我,現在她自己家裡弄得這麼困窘,也是報應。我要趁此機會叫她的女兒來替我的女兒當侍女呢。這妮子性情雖然古板,倒是個很可靠的管家。」便命人傳語:「請你常到我家來玩玩,這裡的姑娘要聽你彈琴呢。」又時常催促侍從,要她陪小姐來。末摘花呢,倒並非有意驕人,只是異常怕羞,終於不曾前去親近姨母。姨母便怨恨她。

在這期間,姨父升任了太宰大弍。夫妻兩人安頓了女兒的婚嫁事宜之後,便欲赴筑紫的太宰府就任。他們還是巴望邀末摘花同去。叫人對她說:「我等即將離京遠行了。你獨處寂寥,我等甚是挂念。年來我們雖未經常往來,只因近在咫尺,也就放心。但今後遠赴他鄉,實在憐惜你,放心不下,所以……」措辭十分巧妙,但末摘花如同不聞。姨母生氣了,罵道:「哼,真可惡,架子好大啊!任憑你多麼驕傲,住在這蓬蒿叢中的人,源氏大將也不會看重的吧!」

正在此際,源氏大將得赦,駕返京都了。普天之下,歡呼之聲載道。不論男女,都爭先恐後地要向大將表明自己的心跡。大將觀察了這高高下下許多男女的用心,但覺人情厚薄不同,不禁感慨無量。由於事緒紛忙,他竟不曾想起末摘花來,不覺過了許多日月。末摘花想道:「現在還有什麼指望呢?兩三年來,我一直為公子的飛來橫禍而悲傷,日夜禱祝他像枯木逢春一般地再興。他返都之後,瓦礫一般的下賤之人都欣欣向榮,共慶公子陞官晉爵,而我只得風聞而已。他當年獲罪流放,憂傷離京,我只當作『恐是我身命獨乖』 之故呢。唉,天道無知啊!」她怨天尤人,心碎腸斷,只管偷偷地哭泣。

她的姨母大弍夫人聞知此事,想道:「果然不出我之所料!那樣孤苦命窮而不體面的人,有誰肯來愛她?佛菩薩也要挑罪孽較輕的人才肯接引呢。境況如此窮困,而神氣如此十足,竟同父母在世之時一樣驕傲,真可憐啊!」她更加覺得末摘花太傻了,教人對她說道:「還是打定主意跟我走吧!須知身受『世間苦』的人,『竄入深山』 都不辭勞呢。你以為鄉間生活不舒服么?我管教你不吃苦頭。」話說得很好聽。幾個侍女都已垂頭喪氣,私下憤憤不平地議論:「聽了姨母的話多麼好呢!此生不會交運了。她這麼頑固,不知道是什麼意思。」

此時那個侍從已經嫁了大弍的一個親戚,大約是外甥。丈夫是要赴筑紫的,當然不肯讓她留在京都。她雖非心愿,也只得隨丈夫離京。她對末摘花說:「教我拋開小姐,多麼傷心呵!」想勸小姐同行。但末摘花還是把希望寄托在離絕已久的源氏公子身上。她心中一直這樣想:「今雖如此,但再過幾時,他總有一天會想起我來的吧?他對我曾有真心誠意的誓約,只因我身命運不濟,以致一時被他遺忘。將來設有好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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