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四回 航標

源氏公子謫居須磨時,做了那個清楚的夢之後,心中常常挂念已故的桐壺上皇,屢屢憂愁嘆息,總想做些佛事,以拯救父皇在陰世受罪之苦。現在他已歸京,便趕緊準備超薦。就在十月中舉辦法華八講。世人對源氏公子的傾慕,全同從前一樣。太后病勢依然沉重。她無法擯斥源氏公子,心中甚是不樂。朱雀帝呢,以前違背了父皇遺命,常恐身受惡報。如今已經遵命召回源氏,心中便覺快慰。他的眼疾以前常常發作,如今也痊癒了。然而他總擔心自己不能長生,這皇位不能久居。因此常常宣召源氏公子入宮,同他商量國事。他毫無顧慮,把一切政務向源氏公子諮詢。現今他可以依照自己意旨而發號施令了。因此世間一切臣民,也都歡喜贊善。

朱雀帝讓位的決心漸漸成熟。但尚侍朧月夜常常愁嘆今後身世之寂寥,帝心很可憐她,對她說道:「你的父親太政大臣已經故世。你的大姐皇太后病勢沉重,已經少有希望。我也覺得自己在世之日不會久長。將來你孤苦伶仃地留在世間,確是怪可憐的啊!你以前愛我不及愛別人之深。但我的愛情向來專一,鍾情只在你一人身上。我死之後,自有比我優秀的人依照你的願望再來愛你。然而他的愛情決不及我的深。我單想這一點,也就覺得傷心。」說到這裡,掩面而泣。朧月夜紅暈滿頰,那泛溢著嬌羞的臉上流滿了眼淚。朱雀帝看了,渾忘了她一切罪過,只覺得可愛可憐。又說:「你怎麼不給我生個皇子呢?真是遺憾了!恐怕你將來會替與你宿緣深厚的那個人生的吧!想到這裡,我又覺得遺憾。因為那人所生的兒子,身份限定,只是一個臣下呢。」他竟在想像身後之事,因而說出這話。朧月夜聽了,不勝羞慚,又覺得傷心。

朧月夜原也知道:朱雀帝容貌堂皇而清秀,對她的愛情無可限量,有增無已;源氏公子呢,相貌固然漂亮,然而態度與感情都不及朱雀帝的真摯。因此她回想當初,常常痛悔前情:「為什麼我在年幼無知之時任情而動,以致惹起滔天大禍。自己聲名狼藉且不必說,竟又連累那個人受盡了折磨……」覺得自己真是一個薄倖女子!

次年二月,皇太子冷泉院舉行冠禮。皇太子年方十一,然而長得比年齡更大。舉止端詳,容貌清麗,酷肖源氏大納言,竟像一個模子里印出來的。這一對人物互相照映,光彩煥發,世人盛傳,以為美談。然而藤壺皇后聽了甚是難當,只覺得心中隱隱作痛。朱雀帝看了皇太子的容姿,也深為讚美,便親切地把讓位之事對他說了。到了是月二十過後,讓位的消息突然發表,皇太后吃了一驚。朱雀帝安慰她道:「我雖辭去尊位,但今後可得安閑地孝養母后,務請放心。」皇太子即位之後,承香殿女御所生的皇子立為皇太子。

時代改換,萬象更新,繁華熱鬧之事甚多。源氏權大納言升任了內大臣。這是因為左右大臣人數規定,目前沒有空位,所以用內大臣的名稱,作為額外的大臣。源氏內大臣應當兼任攝政,但他說:「此乃繁重之職,我實不能勝任。」要把攝政之職讓給早已告退的左大臣,即他的岳父。左大臣不肯接受,他說:「我本因病告退,況今年老力衰,未能受此重任。」然而朝中百官和世間臣民都認為外國亦有此例:每當時勢變易,世亂未定之時,即使是遁跡深山、不問政治之人,一旦天下太平,亦必不恥白髮高齡,毅然出山從政 。此等人正是可尊敬的聖賢。左大臣昔曾因病告退,但今時移勢遷,恢複舊職,有何不可?且在日本,亦有此例。左大臣不便堅辭,便當了太政大臣,此時高齡六十三歲。他昔年為了時局不利而去官辭職,籠閉在家,今日又恢複了榮華富貴。他家諸公子以前沉淪宦海,今日也都陞官晉爵了。特別是宰相中將升任了權中納言 。他的正夫人——已故右大臣家的四女公子——所生的女兒,年方十二,準備送她入宮當新帝的女御,故爾倍加珍愛。他的兒子,即以前在二條院唱催馬樂《高砂》的紅梅,也已行過冠禮。真可謂萬事如意稱心了。此外他的許多如夫人接連地生育,子女成群,家庭熱鬧非常。源氏內大臣看了不勝羨慕。

源氏內大臣只有正夫人葵姬所生一個兒子夕霧,長得比別人特別俊美,特許在御前和東宮上殿。 葵姬短命而死,太政大臣和老夫人至今猶有餘哀。然而葵姬逝世後的今日,全靠源氏內大臣的威光而重振家聲,多年來的晦氣盡行消除,萬事欣欣向榮了。源氏內大臣和從前一樣,每逢有事,必親赴太政大臣私邸。對於小公子夕霧的乳母及其他侍女,凡這幾年來不曾散去的人,每逢適當機會,必然留意照拂。因此交運之人甚多。二條院方面亦復如是:凡忍苦等待公子歸京的人,都蒙公子優遇。對於中將、中務君等曾蒙寵幸的侍女,適當地加以憐愛,以慰多年來孤寂之苦。因此內務多忙,無暇出外遊逛了。二條院東面的宮殿,原是桐壺上皇的遺產。此次大加改築,壯麗無比。為欲使花散里等境況清寒的人住在這裡,因而興工修繕也。

還有一個人不可忘記說了:那明石姬懷孕在身,不知近況如何?源氏公子時時挂念在心。只因回京以來,公私兩忙,以致不克隨時問訊。到了三月初頭,推算起來已屆產期。公子心中悄悄地憐愛她,便派個使者前去探問。使者立刻回來,報道:「已於三月十六日分娩,產一女嬰,大小平安。」源氏公子初次生女,覺得甚可珍愛,因而更加重視明石姬了。他覺得後悔:為什麼不迎接她到京中來做產呢?以前有個算命先生斷定:「當生子女三人,其中必兼有天子與皇后。最低者太政大臣,亦位極人臣。」又說:「夫人中身份最低者,產的是女孩。」現在這句話已經應驗了。以前有許多極高明的相面先生,異口同聲地說:「源氏公子必然身登上位,統治天下。」這幾年來只因時運不濟,這句話似乎落了空。但此次冷泉帝即位,源氏公子宿願以償,心中歡喜。他自身呢,原是與帝位無緣的,決不作此妄想。以前桐壺父皇在許多皇子中特別偏愛他,卻又把他降為臣下,回想父皇這點用心,可知自己沒有登帝位的宿緣。但他暗自尋思:此次冷泉帝即位,外人雖然不知真相,相面先生那句話卻證實了。——他仔細思量未來種種情況之後,確信「此次明石浦之行,定是住吉明神的引導。那明石姬一定有生育皇后的宿緣,所以她那乖僻的父親膽敢向我高攀身份不稱的姻親。如此說來,這個身份高貴的皇后,教她誕生在這窮鄉僻壤,實在委屈了她,褻瀆了她!目前暫且讓她住在那裡,將來一定迎她入京。」想定之後,立刻派人催促修築東院的人從速竣工。

源氏公子又考慮到:明石浦那種地方,一定不容易找到良好的乳母。忽然想起已故的桐壺父皇有一個叫做宣旨 的女官,生有一個女兒。這女兒的父親是宮內卿兼宰相,現已亡故。母親宣旨不久也死去,現在這女兒度著孤苦的生活。她搭上了一個沒有什麼前途的人,生下一個嬰兒。和這女兒熟識的某人曾經乘便將此事告訴源氏公子。現在源氏公子召喚這個人前來,托他設法請這女兒來替明石姬的嬰兒當乳母。

這人便把源氏公子的意思告訴了宣旨的女兒。宣旨的女兒年紀還輕,是個無心無思的人。她住在一所終朝無人顧問的陋屋裡,經年度送孤苦寂寥的生涯。她聽了這話,並不仔細考慮自己的前程,只覺得源氏公子的事情總是好的,便一口答應了。源氏公子半為可憐這個女子的身世,便決定打發她赴明石浦。他想看看這個人,便找個機會,非常秘密地前去訪問她。這女子雖然已經答應,卻不知將來如何,心中不免煩亂。但念公子一片好意,便放懷一切,言道:「但憑尊意差遣。」這一天正是黃道吉日,便趕緊準備出發。公子對她說:「我派你遠赴他鄉,你或許怨我太忍心吧。然而其中自有重大原由,將來你自知道。而且這地方我也去過,曾在那裡度送長年的沉寂生涯。請你以我為前例,暫時忍耐一下。」便把明石浦上的情況詳細告訴她。

宣旨這個女兒,以前曾經在桐壺上皇御前伺候,源氏公子見過幾次。但此次重見,覺得她消瘦得多了。那住宅也荒蕪不堪,只是廣大還似舊時。庭中古木參天,陰氣逼人,不知她在這裡如何過日子的。然而這個人的模樣很可愛,花信年華,桃李芳姿,使源氏公子看了難於捨棄。便同她說笑:「我捨不得你遠行,很想接你到我那裡去,不知你意下如何?」這女子想道:「若得在這個人身邊侍候,我這不幸之身也有福了。」她默默地仰望源氏公子。公子便贈詩道:

「往日交情雖泛泛,

今朝惜別亦依依。

我很想跟你同行呢。」那女的嫣然一笑,答道:

「惜別何妨當口實,

同車共訪意中人。」

吟得很流暢,但覺鋒芒太露了。

乳母出發了,在京都市內是乘車的。陪行的只有她所親信的一個侍女。公子叮囑乳母千萬不可泄露此事,然後打發她上道。托乳母帶去守護嬰兒的佩刀,以及其他應有之物,不計其數,考慮無微不至。贈送乳母的物品,也很講究而周到。源氏公子想像明石道人對這嬰兒的重視與疼愛之狀,臉上時時露出笑容。同時想起了生在偏僻地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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