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三回 明石

風雨依然不止,雷電亦不停息,一連多日了。憂愁之事,不可勝數,源氏公子沉湎於悲懼之中,精神振作不起來了。他想:「怎麼辦呢?倘說為了天變而逃回京都,則我身未蒙赦罪,更將受人恥笑。不如就在此間找個深山,隱遁起來。」繼而又想:「若然,世人又將謂我被風暴驅入深山,傳之後世,譏我輕率,永作笑柄。」為此躊躇不決。每夜夢中所見,總是那個怪人,纏繞不休。

天空烏雲密布,永無散時。日夜淫雨,永不停息。京中消息沉沉,益覺深可懸念。感傷之餘,想道:「莫非我將永辭人世,就此毀身滅跡么?」但此時大雨傾盆,頭也不能伸出戶外,因此京中絕無來使。只有二條院的紫姬不顧一切,派來一個使者,其人渾身濕透,形態怪異。倘在路上遇見,定要疑心他是人是鬼。雖然是這樣醜陋的一個下仆,以前必然趕快把他逐去,但現在源氏公子覺得非常可親。他親自接見下仆,自己也覺得委屈,可知近日心情已經大非昔比了。此人帶來紫姬的信,寫道:「連日大雨,片刻不停。層雲密布,天空鎖閉,慾望須磨,方向莫辨。

閨中熱淚隨波涌,

浦上狂風肆虐無?」

此外可悲可嘆之事,一一寫告,不勝記述。源氏公子拆閱來信,淚水便像「汀水驟增」 ,兩眼昏花了。

使者告道:「此次之暴風雨,京都亦疑是不祥之兆,宮中曾舉辦仁王法會 。風雨塞途,百官不得上朝,政事已告停頓。」此人口齒笨拙,言語支吾。但源氏公子為欲詳知京中狀況,召他走近身邊,仔細盤問。使者又說:「大雨連日不停,狂風時時發作,亦已繼續多天。如此駭人之天氣,京中從未有過。大塊冰雹落下,幾乎打進地底下。雷聲驚天動地,永不停息,都是向來沒有的事。」說時臉上顯出恐怖畏縮之狀,令人看了更增憂懼。

源氏公子想:「此天災倘再延續,世界恐將毀滅!」到了次日,破曉即刮颶風,海嘯奔騰而來,巨浪撲岸,轟聲震天,有排山倒海之勢。雷鳴電閃,竟像落在頭上,恐怖難於言喻。隨從諸人,沒有一個不驚惶失措。相與嘆道:「我們前生犯了什麼罪過,以致今世遭此苦難!父母和親愛的妻子兒女的面也見不著,難道就這樣死去么?」只有源氏公子一人鎮靜,他想:「我畢竟有何罪過?莫非要客死在這海邊不成?」便強自振作。但周圍的人騷擾不定,只得教人備辦種種祭品,向神祈禱:「住吉大神呵!請守護此境!神靈顯赫,定能拯救我等無罪之人。」便立下了宏誓大願。

左右見此情景,都把自己的性命置之不顧,而同情源氏公子的不幸。像他這樣身份高貴的人物,而身逢古無前例的災厄,他們覺得非常可悲。凡是能振奮精神而稍稍恢複元氣的人,都真心感動,願舍自身性命,以救公子一人。他們齊聲向神佛祈禱:「謹告十方神靈:我公子生長深宮,自幼慣享遊樂,而秉性仁慈,德澤普及萬民;扶窮救弱,拯災濟危,善舉不可勝數。但不知前生有何罪孽,今將溺死於此險惡之風波中?仰求天地神佛,判斷是非曲直。無辜而獲罪,剝奪官爵,背井離鄉,朝夕不安,日夜愁嘆。今又遭此可悲之天變,性命垂危。不知此乃前生之孽報,抑或今世之罪罰?倘蒙神佛明鑒,務請消災降福!」他們向著住吉明神神社方面,立下種種誓願。源氏公子也向海龍王及諸神佛許願。

豈料雷聲愈來愈響,霹靂一聲,正落在與公子居室相連之廊上,火焰迸發,竟把這廊子燒毀了。屋內諸人都嚇得魂飛魄散。慌忙之中,只得請公子移居後面形似廚房的一室中。不拘身份高低,多人共居一室。混亂雜沓,呼號哭泣,騷擾不讓於雷聲。天空竟像塗了一層墨水,直到日暮不變。

後來風勢逐漸減弱,雨腳稀疏,空中閃出星光。定心一看,這居室實在簡陋之極,對公子說來真太委屈了。左右想請公子遷回正屋,但已被雷火燒殘,形跡可怕,加之眾人往來踐踏,零亂不堪。而帘子等又被狂風吹去。只得等到天明後再作計較。諸人周章狼狽之時,源氏公子惟專心念佛誦經,想到今後種種事宜,心情亦甚不安。

不久月亮出來了。源氏公子開了柴門,向外眺望,但見附近浪潮襲擊之處,痕迹顯然,並且還有餘波來來去去。附近一帶村民之中,知情達理而懂得過去未來、天變原因的人,一個也沒有。只有一群無知無識的漁夫,知道這裡是尊貴之人的住處,大家聚集在垣外,說些聽不懂的土話,模樣甚是奇特,然而也不便驅散。但聞漁夫們說:「這風若再不息,海嘯就湧上來,這一帶地方將完全淹沒呢!全靠菩薩保佑,功德無量!」如果認為源氏公子聽了漁夫這番話提心弔膽,那樣說未免太愚蠢了。源氏公子便吟詩云:

「不是海神呵護力,

碧波深處葬微軀。」

大風騷擾了一晝夜,源氏公子雖然強自振奮,畢竟十分疲勞,不知不覺地睡著了。這住處實在太簡陋,沒有帳幕,公子只是靠在壁上打瞌睡。忽見已故的桐壺上皇站在眼前,神態全同生前一樣,對公子說道:「你怎麼住在這骯髒的地方?」握住了他的手,拉他起來,接著又說:「你須依照住吉明神指引,火速開船,離去此浦!」源氏公子不勝驚喜,奏道:「父皇呵,自從訣別慈顏以來,兒子身受了不知多少苦難!此刻正欲捨身投海呢!」桐壺上皇的陰魂答道:「豈有此理!你此次受難,只是小小罪過的報應而已。我在位時,並無何等大罪。但無意之中,總難免犯下小過。我為了贖罪,近來非常忙碌,無暇顧及陽世之事。但聞你近遭大難,我坐立不安,故特由冥府穿過大海,來到此浦,旅途非常疲勞。我還須乘此機會,到宮中一見皇上,有所叮囑。現在即刻動身入京了。」說罷便走。

源氏公子依依不捨,哀聲哭道:「我跟父皇同去!」抬頭一看,不見人影,只有一輪明月照耀天空。並不像是做夢,但覺父皇面影隱約在目,天空飄曳的雲彩也很可親可愛。年來渴慕慈容,卻一次也不曾入夢。今晚雖然剎那,但是分明看清,現在還閃現眼前。我今遭此苦厄,瀕於死亡,父皇在天之靈特地飛翔到此,前來救助,令人不勝感激。如此想來,倒是托這暴風雨之福。希望在前,不勝欣幸。對父皇的戀慕之情充塞胸中,反覺心情忐忑不安。便忘卻了現世的悲哀,而痛惜夢中不曾詳細晤談。他想或許可以再見,便閉上眼睛,希望續夢。然而心目清醒,直到天明。

忽見一隻小船駛近岸邊,有兩三個人上岸,向著源氏公子的旅舍走來。這裡的人問他們是誰,據回答是前任播磨守明石道人從明石浦乘船來此相訪。那使者說:「源少納言 倘隨侍在此,敝主人慾求一見,有話面談。」良清聞言,吃了一驚,對源氏公子說:「這道人是我在播磨國時的相知。雖然交遊多年,但因略有私怨,以後音信亦不相通。久無往還,今忽在此暴風雨中來訪,不知有何要事?」他覺得很詫異。源氏公子恍悟此事與父皇託夢有關,便命他立刻來見。

良清莫名其妙,心中想道:「在這猛烈的風波中,他怎麼會發心乘船來訪呢?」便上船與明石道人相見。道人言道:「以前,上巳日之夜,我夢見一個異樣的人,叮囑我來此相訪。起初我不相信,後來再度夢見此人,對我說:『到了本月十三日,你自會看到靈驗。快準備船隻!那天風雨停息了,你必須前往須磨。』於是我試備船隻,靜候日期來到。後來果然風雨大作,雷電交加。在外國朝廷,相信靈夢而賴以治國的前例甚多 。因此之故,即使貴處不信此事,我亦當遵守夢中所示日期,乘船前來奉告。豈知今天果然颳起一股奇風,安抵此浦,與夢中神靈所示完全相符。我想貴處或許也有預兆,亦未可知。敢煩以此轉達公子,唐突之處,不勝惶恐。」

良清回來,將此情悄悄稟告源氏公子。公子左思右想,覺得夢境與現實,都是不可思議之事,都是顯然的神諭。他把過去未來之事考慮一番之後,想道:「我倘一味顧慮今後世人的誹議,而辜負神明真心的佑護,則世人對我的譏笑,恐將更甚於目前。辜負現世人的好意,尚且於心不安,何況神意。我已身受種種悲慘教訓,現在應當聽從這個年長位尊、德隆望重之人,遵照他的指示。古人有言:『退則無咎。』我實在已被逼得瀕於死亡,身受了世無其例的苦楚。今後即使不顧身後浮名,也無甚大礙了。況且夢中亦曾受父皇教諭,命我離去此地。我還有什麼疑慮呢?」他下決心之後,便命答覆明石道人:「我身飄泊來此異鄉,身受莫大苦楚,而京都並無一人前來慰問。惟有仰望縹緲行空的日月光華,視為故鄉之親友。今天想不到『好風吹送釣舟來』 。你那明石浦上可有容我隱遁之處?」明石道人歡喜無限,感激不盡。

隨從人等便向公子勸請:「無論如何,請在天明以前上船。」源氏公子照例只帶親信四五人,登舟出發。和來時一樣又是一陣奇風,輕舟飛也似地到達了明石浦。須磨與明石近在咫尺,本來就片時可到,而今天特別迅速,竟像神風吹將過去似的。

明石的海邊氣象,的確和別處不同。只是來往行人太多,不稱源氏公子之心。明石道人的領地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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