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回 楊桐

齋宮下伊勢的日子近了,六條妃子心中鬱鬱不樂。自從左大臣家那位身份高貴的葵姬病死之後,世間眾口謠傳,謂源氏大將的繼配將是六條妃子。妃子宮邸內的人也都如此逆料,大家不免動心。豈知此後大將反而疏遠,幾乎絕不上門了。六條妃子失望之餘,心中想道:「可知為了那生魂事件,他完全嫌棄我了。」她看透了源氏大將的心情之後,便把萬縷情絲一刀斬斷,專心一意地準備下伊勢去。齋宮隨帶母親赴伊勢修行,古來少有其例。六條妃子便以女兒年幼不便獨行為理由,決心離開這可厭的京華。源氏大將聞此消息,心念妃子此次離京遠去,畢竟深可惋惜。但也只是寫了好幾封纏綿悱惻的情書,派人送去,以代慰問。六條妃子也知道今後更無與大將相會的機緣了。她想:別人既已嫌惡我,倘再和他相會,反而使我增加痛苦。因此她硬著心腸,決意和他斷絕。

六條妃子有時也暫回六條京極私邸。但行蹤秘密,源氏大將不得而知。野宮乃齋戒之地,不便任意前去訪問。源氏大將有咫尺天涯之感,也只得蹉跎度日。正在此時,桐壺院患病了,雖非重症,卻也時時發作,不勝其苦。源氏大將為此心緒不寧,然而還是挂念六條妃子:「讓她恨我薄倖,畢竟對她不起。而且外人聞知,亦將謂我無情。」於是下個決心,前往野宮訪問。

日子決定在九月初七。齋宮下伊勢的行期就在目前了,行色匆匆,六條妃子甚是忙亂。但源氏大將屢次去信說:「即使立談也好。」六條妃子猶豫不決。繼而想道:「我過分韜晦,也很沉悶,不如和他隔簾相見吧。」決定後,便悄悄地等候他來。

源氏大將進入廣漠的曠野,但見景象異常蕭條。秋花盡已枯萎。蔓草中的蟲聲與凄厲的松風聲,合成一種不可名狀的音調。遠處飄來斷斷續續的音樂聲,清艷動人。大將只用十幾個親信的前驅者,隨身侍從也很簡單,並不招搖。大將作微行打扮,然而也很講究,姿態十分優美。隨伴大將的幾個風流人物,都覺得這打扮與這時地非常調和,中心感動。源氏大將自己也想:「我以前為什麼不常到這種好地方來玩玩呢?」辜負美景,頗感後悔。

野宮外面圍著一道柴垣,裡面各處建造著許多板屋,都很簡陋。然而門前那個用原木造的牌坊,形式非常莊嚴,令人肅然起敬。那些神官三三五五,在各處交談,夾著咳嗽之聲。這光景和外間截然不同。神廚里發出幽微的火光。人影稀少,氣象蕭條。源氏大將推想這多愁善感之人,在這荒漠的地方度送岑寂的歲月,何等凄涼孤苦!不勝同情之感。

源氏大將藏身在北廂人跡稀少的地方,提出訪晤的要求。一時音樂之聲盡皆停息,微聞室內有從容不迫的行動聲。便有幾個侍女出來接見,卻不見六條妃子親來會晤。源氏大將心中十分不快,便鄭重啟請道:「此種微行,實非我今日之身份所宜,此次乃破例而來。倘蒙妃子體諒下懷,勿屏我於局外,俾得罄談衷曲,則幸甚矣。」侍女們便向妃子勸請:「如此對待,旁人看了也覺抱歉!教他狼狽地站在那種地方,實在對他不起。」六條妃子想道:「啊呀,教我如何是好?此間人目眾多,女兒齋宮知道了,也將怪我老而無形,舉動輕率。如今再和他會面,是使不得的吧?」她實在下不了決心。然而鐵面無情地斷然拒絕,又沒有這勇氣。左思右想地懊惱了一會,終於回心轉意,便膝行而前。這時候她的姿態異常優美。

源氏大將說:「此間乃神聖之地,但只在廊下,想必無妨?」便跨上廊去坐下了。此時月光清麗,照見源氏大將態度動作之優雅,無可比喻。源氏大將和她久不相見,要把幾月來積壓在胸中的情愫悉數道出,似覺無從說起。便把手中折得的楊桐一小枝塞進簾內,開言道:「我心不變,正似此楊桐之常青。全賴有此毅力,今日不顧禁忌,擅越神垣 ,前來奉訪。不料仍蒙冷遇……」六條妃子吟道:

「神垣門外無杉樹,

香木何須折得來?」

源氏大將答道:

「聞道此中神女聚,

故將香葉訪仙居。」

四周氣象嚴肅,使人難於親近。但源氏大將終覺隔簾太不自然,便把上半身探入簾內,將身靠在橫木上。回想從前,隨時可以自由相見,六條妃子對源氏的戀慕甚深。在這些歲月中,源氏心情懈怠,並不覺得此人之可愛。後來發生了那生魂祟人之事,源氏驚怪此人何以有此缺陷,愛情隨即消減,終於如此疏遠。但今日久別重逢,回思往日情懷,便覺心緒繚亂,懊恨無窮。源氏大將追憶前塵,思量後事,不禁意氣消沉,感慨泣下。六條妃子本來不欲泄露真情,竭力抑制。然而終於忍耐不住,不免淚盈於睫。源氏大將見此情狀,更加傷心,便勸她勿赴伊勢。此時月亮恐已西沉。源氏大將一面仰望慘淡的天空,一面訴說心中恨事。六條妃子聽了他這溫存之言,年來積集在胸中的怨恨也完全消釋了。她好容易剪斷了情絲,今日一會面,又害得她心旌動搖起來,便覺煩惱之極。

庭中景色艷麗優美,難怪平日間貴公子們相邀前來時,都流連不忍離去。這兩個愁緒萬斛的戀人之間的娓娓情話,筆墨不能描寫。漸次明亮起來的天色,彷彿特為此情景添加背景。源氏大將吟道:

「從來曉別催人淚,

今日秋空特地愁。」

他握住了六條妃子的手,依依不捨,那樣子真是多情!其時涼風忽起,秋蟲亂鳴,其聲哀怨,似乎代人惜別。即使是無憂無慮之人,聽到這聲音也難於忍受。何況這兩個魂銷腸斷的戀侶,哪有心情從容賦詩呢?六條妃子勉強答道:

「尋常秋別愁無限,

添得蟲聲愁更濃。」

源氏大將回想往昔,後悔之事甚多,但現已無可奈何。天明後出行,有所未便,只得匆匆告別。歸途上朝露甚重。六條妃子心情沮喪,別後忽忽若有所失,只是茫茫然地仰望天空。眾青年侍女回想源氏大將映著月光的姿態,聞到猶未消散的衣香,都心馳神往,竟忘記了野宮的神聖,大家極口讚歎。她們說:「如此俊秀之人,即使為了天大的事,也捨不得離別的!」都無端地哭起來。

第二天源氏大將送來的慰問信,比平常更加誠懇周全。六條妃子看了不免縈心。然而現在大局已定,不得再有變卦,也只得徒喚奈何。原來源氏這個人涉及愛情之事,即使對於泛泛之交,也必說得甜甜蜜蜜。何況他和六條妃子交情之深,非尋常可比。今當久別,他心中又是惋惜,又是抱歉,懊恨萬狀。

為了餞別,源氏大將奉贈豐盛的禮物:自妃子旅中服飾,以至對隨從諸人的賞品、各種應用什物,都非常講究而又珍貴。但六條妃子並不放在心上。她覺得她的一生今始定論:在世間流傳了輕薄無情的惡名,變成了一個棄婦而離去。啟程之日漸近,她只是朝夕愁嘆。

齋宮年幼無知,她只覺得一向行期不定,如今有了日子,非常高興。母夫人伴赴伊勢神宮修行之事,古無前例。因此世人有譏評者,也有同情者,議論紛紛。世間身份低微之人,萬事任意作為,無人顧問,倒很自在。而超群拔俗之人,受人注目,行動反不自由,反多煩慮。

九月十六日,在桂川舉行祓禊。儀式比往常隆重:長途護送的使者,以及參加儀式的公卿,都選用地位高貴而聖眷深重的人。這都是桐壺院關心之故。即將離開野宮之時,源氏大將照例送信來惜別。另附一信,開頭寫道:「獻給齋宮。褻瀆神明,進言惶恐。」信掛在白布上,白布系在楊桐枝上 。下面寫道:「自古有言:『賓士天庭之雷神,亦不拆散有情人。』 可知:

護國天神 如解愛,

應知情侶別離難。

左思右想,此別實甚難堪。」其時行色匆匆,但回信不可不寫。齋宮的答詩由侍女長代作:

「若教天神知此事,

應先質問負心人。」

齋宮與六條妃子將入宮告辭。源氏大將也想進宮去看看兩人的模樣。但念自身乃被棄之人,親去送別,很不體面,便打消了這念頭,只是茫茫然地沉思冥想而已。他看看齋宮的答詩,覺得很像大人口吻,不禁微笑。想道:「她年方十四,照這年齡看來,這人是很風流的。」不免動心。原來源氏這個人有一種癖性:凡異乎尋常而難於辦到之事,他越是念念不忘。他想:「她幼年時候,我本來隨時可以看到,卻終於沒有見過,實甚可惜。但世事變化無定,將來必有和她相見的機會。 」

齋宮與六條妃子都是姿態優美、多才多藝的人,這一天便有許多遊覽車前來夾道瞻觀她們的行列。兩人於申時入宮。六條妃子乘的是轎子。她回想已故的父大臣當年悉心教養,指望她入宮後身登最高的皇后地位,但後來遭遇不幸,事與願違。今日再度入宮,但覺所見所聞,無不深可感慨。她十六歲上入宮,當已故皇太子的妃子,二十歲上與皇太子死別,今年三十歲,重見九重宮闕。感慨之餘,便賦詩道:

「我今不想當年事,

其奈悲哀湧上心。」

齋宮今年十四歲,天生麗質,加上今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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