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回 葵姬

朝代更換後,源氏公子對萬事但覺意興闌珊。又因升任大將,身份更加尊貴,未便輕舉妄動,幽會私通之事,不得不稍稍斂跡。因此各處情人,都等得心焦,怨恨悲嘆。多管是報應吧,他自己戀慕那個冷酷的藤壺皇后,也有無窮的悲傷怨恨。

藤壺皇后自從桐壺帝讓位之後,便與普通宮人一般日夜侍候帝居。弘徽殿太后越發妒忌於她,索性常住兒子朱雀帝宮中。藤壺皇后無人對敵,倒很安心。每逢春秋佳日,桐壺院 必舉辦盛大的管弦之會,聲聞朝野。讓位以來,悠閑自得,甚是幸福。只有一事不能稱心:冷泉院皇太子別居宮中,不得常常見面,未免懸念。這太子沒有後援人,上皇甚是擔心,便命令源氏大將做他的保護者。源氏大將受命之時,一則以懼,一則以喜。

卻說已故皇太子與六條妃子所生的女兒,即將赴伊勢神宮當齋宮 了。六條妃子早就計慮:源氏大將的愛情很不可靠,況且讓這幼女獨自前往,也不放心,不如以照顧幼女為由,跟她同赴伊勢吧。桐壺院聞此消息,對源氏公子說:「吾弟在世之日,最寵愛這位妃子。你對她倘有輕率怠慢,便是對不起她。這個齋宮,我也視同自己子女一樣。無論從哪方面說,都應該尊重這位妃子。像你這樣任情恣意,輕薄好色,勢必遭受世人譏評。」說時臉色甚是不快。源氏公子心中也認為父皇之言有理,只得恭恭敬敬地聽訓。父皇又說:「你不可使對方蒙受恥辱。對無論何人,必須彬彬有禮。切莫教女人們懷恨於你。」源氏公子想:「我那大逆不道的行為,如果被他得知,可不得了!」不勝惶恐,乘機肅然告退。

他和六條妃子的關係,桐壺院也已知道,故爾有此訓話。此事有傷六條妃子名譽。就他自己的行為而言,也實在太輕薄了。他很想今後多多重視她,然而又不便公然表示。六條妃子呢,自念年紀比他大,很不相稱,覺得可恥,因此對他態度冷淡。源氏公子隨順她的心意,對她也不十分親熱。然而桐壺院早已知道,世間也已無人不曉。雖然如此,六條妃子畢竟還是怨恨源氏公子的薄倖,時時愁嘆。

槿姬聽到世間傳說源氏公子是個薄情郎,於是主意堅定,決心不效別人那樣受他的誘惑。公子給她信,她大都置之不答,不過難得回他一封短書。然而也不表示嫌惡,使他難堪。因此源氏公子始終認為這個人是優異的。

葵姬對於源氏公子的輕薄行徑,當然很不滿意。然而,想是她認為過於激烈反對無補於事吧,並不十分妒恨。此時她已懷孕,精神不愉快,心中悶悶不樂。源氏公子聞知她已懷孕,深感慶幸,父母親等亦皆大歡喜。然亦不免擔心,便舉行種種佛事,祈求安產。這期間源氏公子自然增添忙碌,對六條妃子等情人雖然並不忘懷,然而足跡漸稀了。

此時賀茂神社裡那位齋院,已經修行期滿。繼任之人,卜定了弘徽殿太后所生的三公主。桐壺帝與弘徽殿太后特別寵愛這公主,捨不得放她去度清苦的修行生活。然而此外沒有適當之人,也只得割慈忍愛。齋院入社的儀式,本是通常的神事,但此次特別隆重。賀茂神社祝祭,除了規定的儀式之外,又增添許多節目,花樣十分新穎。這原是按照齋院的身份高下而有繁簡之別的。

入社前幾日舉行祓禊 ,執事的公卿人數本有一定。但此次選得特別講究,都是聲望高貴、容貌優秀的人。連他們的襯衣的色彩、外裙的紋樣、以至馬和鞍鐙,也都選得齊齊整整。又下特旨,令源氏大將參與行事。女眷所乘遊覽車,都預先準備,裝飾得輝煌燦爛。祓禊行列將要通過的一條大路上,車水馬龍,冠蓋相望,擁擠得幾無隙地。各處臨時搭起來的看台,裝飾得各盡其美。女人們的衣袖衫裾露出在簾下,鮮艷奪目,真乃良辰美景!

葵姬一向不愛看熱鬧。況且懷孕後精神不甚舒暢,此次更不想出門。但是眾青年侍女互相告道:「好沒趣呀!我們幾個人自己悄悄地去看,到底乏味。今天的盛會,無論哪個都想看。連山農野老也都想拜見源氏大將的丰采,從遙遠的地方帶了妻子上京城來。我們的夫人反而不去看,真太可惜了。」葵姬的母夫人聽到這話,便勸她:「你今天精神還好,去看看吧。你不去,這些侍從人都沒趣。」葵姬遵命。母夫人連忙命令備車。

紅日高升,時光已經不早。葵夫人的裝束和舉止並未特地擺闊。這華美的一行幾輛車子和侍從來到一條,但見無數遊覽車排列得密密層層,竟無插足之地。侍從車中有許多是身份高貴的宮女,她們便選定一個沒有身份低賤的人的地方,喝令停在那裡的車子都退避。其中有二輛牛車,裡面掛的簾幕非常精緻,而外部裝的竹席已經略舊,樣子很不觸目。車中婦女靠後坐著,將衣袖、裙裾及汗袗 等從簾下稍微露出,顏色都很素淡,顯然是為了避免人目注意而故意安排的。車旁的侍從看見別人要他們退避,便走過來昂然地說:「這二輛車子非同一般,不得退避!」不許葵夫人的侍從動手。兩方都是年輕人,而且都喝得很醉,便爭吵起來,無法制止。葵夫人方面幾個年長的前驅者出來排解:「不得爭吵!」然而毫無效用。

原來這二輛車子是伊勢齋宮的母夫人六條妃子的,她大約因為心情不快,故爾悄悄地出門遊覽一下。她想保守秘密,然而葵夫人的侍從們自然能夠識破。他們便對六條妃子的侍從們罵道:「你們是什麼來頭,口氣這麼強硬?也算是仗源氏大將的勢力么?」葵夫人的侍從中有幾個是源氏大將的家人,他們覺得對不起六條妃子,然而也不便照顧她,因此假裝不知。爭吵的結果,葵夫人的車子終於趕了過來,六條妃子的車子被擠在葵夫人的侍女車後面,望出去什麼也看不見。六條妃子覺得看不見還在其次,她的微行被人認出,被人辱罵又趕走,實在無限痛心!

六條妃子車上的架轅台都被折毀了。只得將轅擱在別人家的破爛車子的轂上,才得站穩,樣子實甚寒酸。她很懊悔:「何必來此呢?」然而悔之晚矣!她想不要看了,立刻回去吧。然而被別人的車子擋住,無路可通!正在懊惱之際,但聞眾人喊道:「來了,來了!」可知源氏大將的行列即將來到了。六條妃子聽到這喊聲,覺得如此可恨之人,卻必須在此恭候他的駕臨,實在委屈之至!她雖想一見源氏大將,但這裡又不是「竹叢林蔭處」 ,源氏大將不知道她來,沒有駐馬回頭看她,終於揚長而去。她覺得這比完全不見更加可恨。

這一天有許多遊覽車裝飾得比平時更加華麗,許多如花如玉的美眷擁擠在車中,競把衫袖裙裾在簾下露出來。源氏大將大都漠然地經過,不加註意。但有時也認識這是他的情人某某的車子,便對它微笑顧盼。葵夫人的車子特別觸目。源氏大將經過時,態度非常鄭重,他的侍從人等也都肅然起敬。相形之下,六條妃子全被壓倒,傷心之極,便默吟道:

「僅能窺見狂童影,

徒自悲傷薄命身。」

不覺流下淚來。深恐被人看見,努力隱忍。但又想:源氏公子那鮮艷奪目的容貌,在天光之下更加昳麗,倘若未曾窺見,豈不可惜!

源氏大將行列中的人,裝束和隨從都按照各人身份,秩序井然。其中諸公卿打扮得特別堂皇。然而在源氏大將的光輝之下,都相形見絀了。大將的臨時隨從用殿上將監,不是尋常的事。只有皇上難得行幸之時,大將才用殿上將監為隨從。但今日特別隆重:源氏大將的臨時隨從是右近兼藏人的殿上將監,即伊豫介的兒子。其他隨從,亦皆選用相貌端正、風度優雅的人,這一行列真是輝煌眩目。看到這蓋世無雙的源氏大將的風姿,即使是無情的草木,也沒有不傾倒的。

觀眾之中,有些中等人家的女子,將衣服披在頭頂,戴上女笠,紮起衣裾,徒步往來。又有看破紅塵、出家修行的尼姑,也跌跌撞撞地出來看熱鬧。要是平時,見者一定嫌她們好事:「你們這種人何苦來呢!」但在今日,大家認為理之當然。更有形狀古怪的老太婆,牙齒脫落,兩頰深陷,將垂在背後的頭髮藏在衣服裡面,駝腰曲背,以手加額,仰望源氏大將的容姿,目瞪口呆,竟像發痴一般。其中還有無知無識的平民,忘記了自己相貌的醜陋,歡欣鼓舞地笑著。還有微不足道的地方官的女兒,為源氏大將所不屑寓目的,也乘著竭力裝飾得華麗的車子,故意裝出嬌媚之態,希求大將的青睞。形形色色,難於盡述。就中有幾個曾與大將私通的女子,看到他今天的雄姿,自慚形穢,背人嘆息。

桃園式部卿親王坐在看台上觀賞。他看到源氏公子的容姿,想道:「這個人年齡越長,相貌越是光彩煥發,竟像有鬼神附在他身上似的。」他反而覺得毛骨悚然了。他的女兒槿姬回想:年來源氏公子向她求愛的誠懇,確非尋常可比。即使是個普通男子,女的也會感動,何況是他呢?這個人何以如此多情呢?她不免動心。然而並不想親近他。只聽見她的青年侍女們交口讚譽源氏公子,使她聽得厭煩。

祓禊過後,三公主將入賀茂神社修行,當天舉行正式的賀茂祭。此日葵姬不去觀覽。有人將祓禊日爭奪車位的事件告訴了源氏大將。源氏大將覺得六條妃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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