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回 末摘花

話說那夕顏朝露似地短命而死,源氏公子異常悲慟,左思右想,無法自慰。雖然事過半載,始終不能忘懷。別的女人,像葵姬或六條妃子,都驕矜成性,城府甚深,絲毫不肯讓人。只有這夕顏溫良馴善,和藹可親,與他人迥不相同,實在很可戀慕。他雖遭挫折,終不自懲,總想再找一個身份不高而品貌端妍、無須顧忌的人。因此凡略有聲譽的女子,沒有一個不保留在源氏公子的心目中。其中稍具姿色、差強人意的人,他總得送封三言兩語的信去暗示情愫;收到了信而置若罔聞或遠而避之的人,幾乎一個也沒有。這也未免太平淡無奇了。

有的女子,態度冷酷頑強,異常缺乏情趣,過分一本正經,完全不解事理。然而這態度終於行不通,後來只得放棄素志,嫁了一個平凡的丈夫。所以,對這種女子,源氏公子起初與之交往而後來中絕的,亦復不少。他有時想起那個頑強的空蟬,心中不免怨恨。遇著適當機會,有時也寫封信給軒端荻。那天晚上在燈光之下對弈時她那種嬌痴嫵媚之態,他至今不忘,很想再看一看。總而言之,但凡接觸過的人,源氏公子始終不忘。

且說源氏公子另有一個乳母,叫做左衛門的,他對她的信任僅次於做尼姑的大貳乳母。這左衛門乳母有一個女兒,叫做大輔命婦的,在禁中供職。她的父親是皇族出身,叫做兵部大輔。這大輔命婦是個青年風流女子,源氏公子入宮時也常常要她伺候。她母親左衛門乳母后來和兵部大輔離婚,改嫁筑前守,跟著他赴任地去了。因此大輔命婦依父親而居,天天赴宮中供職。

有一天,這大輔命婦和源氏公子閑談,偶然說起一個人來,已故的常陸親王晚年生下一個女兒,非常疼愛,悉心教養。現在這女兒死了父親,生涯十分孤寂。源氏公子說:「那是怪可憐的!」便向她探問詳情。大輔命婦說:「品性、相貌如何,我知道得不詳細。但覺這個人生性好靜,對人疏遠。有時晚上我去望她,她和我談話時也隔著帷屏。只有七弦琴是她的知己朋友。」源氏公子說:「琴是三友之一 ,只是最後一個對女子無緣。」接著又說:「我想聽聽她的琴呢。她父親常陸親王是此道的能手,她的手法一定也不平凡。」大輔命婦說:「也不值得您特地去聽吧。」公子說:「不要搭架子!這幾天春夜月色朦朧,讓我悄悄地去吧。你陪我去!」大輔命婦覺得麻煩,但近日宮中空閑,春日寂寞無事,也就答應了。她的父親兵部大輔在外面另有一所邸宅,也常常到常陸親王的舊宅里來探望這個小姐。大輔命婦不愛和後母同住,卻和這個小姐要好,常常到這裡來住宿。

果如所說,源氏公子於十六日月白風清之夜來到了這邸宅里。大輔命婦說:「真不巧啊!這種月色朦朧的春夜,彈起琴來聲音不清朗的。」公子說:「不妨,你去勸她彈吧,略彈幾聲也好。既然來了,空空地回去多麼掃興啊!」大輔命婦想起自己的房間太簡陋,要公子躲在裡面等候,不好意思,並且對他不起。然而也顧不得,便獨自往常陸親王小姐所居的正殿那裡去了。一看,格子窗還開著,小姐正觀賞庭中月下的梅花。她覺得機會很好,便開言道:「我想起您的琴彈得極好,就乘這良夜來此,想飽飽耳福。平時公事繁忙,匆匆出入,不能靜心拜聽,實甚遺憾。」這小姐說:「琴要彈給像你那樣的知音者聽才好。不過你是出入宮闈的人,我的琴怕不中聽吧。」就取過琴來。大輔命婦擔心:不知源氏公子聽了作何感想?她心中忐忑不安。

小姐約略彈了一會兒。琴聲很悅耳,但也並無特別高明之處。原來七弦琴音色甚好,與別種樂器不同,所以源氏公子並不覺得難聽。他心中有種種感想:「在這荒蕪岑寂的所在,當年常陸親王曾經遵照古風,盡心竭力地教養這小姐,可是現在已經影跡不留,這小姐住在這裡好生凄涼啊!古代小說中所描寫的凄慘情景,正是發生在這種地方的吧!」他想向這小姐求愛,又覺得太唐突,難以為情,心中躊躇不決。

大輔命婦是個乖巧的人,她覺得這琴彈得並不特別好,不便教公子多聽,便說道:「月亮暗起來了。我想起今晚有客人來,我不在屋裡,怕會見怪。以後再從容地聽吧。我把格子窗關上了,好么?」她並不勸她再彈,便回自己房裡去了。源氏公子對她說:「我正想聽下去,怎麼不彈了?還沒聽出彈得怎麼樣,真可惜了。」看來此種氣氛使他產生了興趣,接著他又說:「反正是聽了,不如讓我再靠近一點聽,好么?」大輔命婦但願適可而止,便回答道:「算了吧。她這種蕭條冷落的光景,走近去聽豈不敗興?」源氏公子想:「這話也說得是。男人和女人初次交往就情投意合,是另一種身份的人做的事。」他對這女子頗有憐惜之意。便答道:「那麼,你以後乘便先把我這點心愿告訴她。」他似乎另有密約,躡手躡腳地準備回去。大輔命婦便嘲笑他:「萬歲爺常常說你這個人太一本正經,替你擔心。我每次聽到這話,總覺得好笑。你這種偷偷摸摸的樣子,教萬歲爺看見了,不知道他老人家怎麼說呢。」源氏公子迴轉身來,笑道:「你又不是外人,不要這樣挖苦我吧!你嫌我這種模樣輕佻難看,你們女人家的輕佻模樣才難看呢!」源氏公子一向認為這大輔命婦是個風騷女子,時常對她說這一類話,大輔命婦聽了很難為情,默不作聲了。

源氏公子正要回去,忽又想道:如果走到正殿那邊,也許可以窺察這小姐的情況,便偷偷地走過去。這裡的籬笆大部分已經坍損,只剩下一點點。他便走到籬笆遮隱的地方去。豈知早有一個男人站在那裡。他想:「這是誰?一定是追求這位小姐的一個色情兒了。」他便躲在月光照不到的暗處。這個人是頭中將。這一天傍晚,源氏公子和頭中將一同從宮中退出。源氏公子不回左大臣邸,也不回二條院私邸,在途中和頭中將分手了。頭中將覺得奇怪,心想:「他到哪裡去呢?」他自己原要去和一個情婦幽會,此時暫且不去,卻跟在源氏公子後面,窺察他的行蹤。頭中將騎著一匹全無裝飾的駑馬,穿著一身家常便服,所以源氏公子不曾注意他。他看見源氏公子走進了這個意想不到的地方,心裡更覺奇怪。忽然裡面發出琴聲,他便站著傾聽。他料想源氏公子不久會出來的,所以一心站在那裡等候。

源氏公子不辨此人是誰。他但願自己不被人認出,只管踮著腳尖悄悄地退出去。頭中將卻走過來了,他抱怨道:「你半途上拋開了我,教我好恨!我就親自送你到這裡來了。

共見東山明月上,

不知今夜落誰家。」

源氏公子聽了這話有些不高興,但看出這人是頭中將,不覺失笑。討厭地回答道:「你這把戲倒是別人所想不到的。

月明到處清光照,

試問今宵落哪邊?」

頭中將說:「以後我常常這樣地跟著你走,怎麼樣?」接著又說:「老實對你說:做這種事,全靠隨身者能幹,才得成功。以後我經常跟著你走吧。你一人改了裝偷偷地出門,難免發生意外之事呢。」他再三勸諫。源氏公子這種勾當,過去常常被頭中將看破,心中很懊惱。但想起夕顏所生的那個撫子,頭中將卻找不到,便居功自傲,引以為快。

這晚上兩人都有密約,但揶揄了一陣之後,都不去了。他們並不分手,共乘了一輛車子回左大臣邸去。月亮也解風情,故意躲入雲中;兩人在車中吹著笛,沿著幽暗的夜路迤邐前進。到了家門,叫前驅者不要做聲,悄悄地走進屋裡。在沒有人的廊下脫下便衣,換上常禮服,裝作剛從宮中退出的樣子,拿出簫笛來吹奏。左大臣照例不肯放過此種機會,拿了一支高麗笛來和他們合奏。他擅長此道,吹得非常動聽。葵姬也在簾內命侍女取出琴來,叫會彈的人操奏。其中有一個侍女叫做中務君的,善彈琵琶。頭中將曾經看中她,但她不理睬,卻對於這個難得見面的源氏公子始終不能忘情。兩人的關係自然不能隱瞞,左大臣夫人聽到了很不高興。因此這時候中務君悶悶不樂,不便上前,沒精打采地靠在角落裡。然而離開很遠,全然看不到源氏公子,她又覺得寂寞無聊,心中煩惱。

源氏公子和頭中將想起了適才聽到的琴聲,覺得那所荒涼的邸宅實在古怪,便興味津津地聯想種種情狀。頭中將耽入空想:「這個美麗可愛的人兒孤苦伶仃地在那裡度送了悠長的年月,如果我首先發現了她,依依地戀慕她,那時世人一定議論紛紛,而我也不勝相思之苦了。」又想:「源氏公子早有用心,特地去訪,決不會就此罷休。」想到這裡,不免妒火中燒,心情不安。

此後源氏公子和頭中將都寫信給這位小姐。然而都不曾收到回信。兩人都等得心焦,頭中將尤其著急,他想:「此人太不解風情了。如此閑居寂處之人,應該富有趣致。看到一草一木之微、風雨晦明之變,隨時可以寄託情懷,發為詩歌,使讀者體察其心境,因而寄與同情。無論身份何等高貴,如此過分韜晦,令人不快,畢竟是不好的。」兩人本來無所不談,頭中將便問源氏公子:「你收到了那人的回信么?不瞞你說,我也試寫了一封信去,可是音信全無。這女人太無禮了!」他牢騷滿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