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回 紫兒

源氏公子患瘧疾,千方百計找人念咒,畫符,誦經,祈禱,總不見效,還是常常發作。有人勸請道:「北山某寺中有一個高明的修道僧。去年夏天瘧疾流行,別人念咒都無效,只有此人最靈,醫好的人不計其數。此病纏綿下去,難以治療,務請早日一試。」源氏公子聽了這話,便派使者到北山去召喚這修道僧。修道僧說:「年老力衰,步履艱難,不能走出室外。」使者反命,源氏公子說:「那麼,沒有辦法,讓我微行前去吧。」便帶了四五個親隨,在天色未明時向北山出發了。

此寺位在北山深處。時值三月下旬,京中花事已經闌珊,山中櫻花還是盛開。入山漸深,但見春雲叆叇,妍麗可愛。源氏公子生長深宮,難得看到此種景色,又因身份高貴,不便步行遠出,所以更加覺得珍奇。這寺院所在之地,形勢十分優勝:背後高峰矗天,四周岩石環峙。那老和尚就住在這裡面。源氏公子走進寺內,並不說出姓名,裝束也十分簡樸。然而他的高貴風采瞞不過人,那老和尚一見,吃驚地說:「這定是昨天召喚的那位公子了。有勞大駕,真不敢當!貧僧今已脫離塵世,符咒祈禱之事,早已遺忘,何勞屈尊遠臨?」說著,笑容滿面地看著源氏公子。這真是一位道行極高的聖僧。他便畫符,請公子吞飲,又為誦經祈禱。此時太陽已經高升,源氏公子便步出寺外,眺望四周景色。這裡地勢甚高,俯瞰各處僧寺,歷歷在目。附近一條曲折的坡道下面,有一所屋宇,也同這裡一樣圍著茅垣,然而樣子十分清潔,內有齊整的房屋和迴廊,庭中樹木也頗饒風趣。源氏公子便問:「這是誰住的屋子?」隨從人答道:「公子所認識的那位僧都,就住在這裡,已經住了兩年了。」公子說:「原來是有涵養的高僧居住之處,我這微行太不成樣子啊。也許他已經知道我到此了。」但見這屋子裡走出好幾個很清秀的童男童女來,有的汲凈水 ,有的採花,都看得清楚。隨從人相與閑談:「那裡有女人呢。僧都不會養著女人吧。這些到底是什麼人?」有的走下去窺探,回來報道:「裡面有漂亮的年輕女人和女童。」

源氏公子回進寺內,誦了一會經,時候已近正午,擔心今天瘧疾是否發作。隨從人說:「請公子到外邊去散散心,不要惦記那病吧。」他就出門,攀登後山,向京城方面眺望。但見雲霞瀰漫,一望無際;萬木蔥蘢,如煙如霧。他說:「真像一幅圖畫呢。住在這裡的人,定然心曠神怡,無憂無慮的了。」隨從中有人言道:「這風景還不算頂好呢。公子倘到遠方去,看看那些高山大海,一定更加開心,那才真像美麗的圖畫。就東部而言,譬如富士山,某某岳……」也有人將西部的某浦、某磯的風景描摹給公子聽。他們談東說西,好讓公子忘了瘧疾。

有一個隨從,名叫良清的,告訴公子道:「京城附近播磨國地方有個明石浦,風景極好。那地方並無何等深幽之趣,只是眺望海面,氣象奇特,與別處迥不相同,真是海闊天空啊!這地方的前國守現在已入佛門,他家有個女兒,非常寶愛。那邸宅實在宏壯之極!這個人原是大臣的後裔,出身高貴,應該可以發跡。可是脾氣古怪得很,對人落落不群。把好好的一個近衛中將之職辭去,申請到這裡來當國守。豈知播磨國的人不愛戴他,有點看不起他。他便嘆道:『教我有何面目再回京城!』就此削髮為僧了。既然遁入空門,應該遷居到深山才是,他卻住在海岸上,真有些兒乖僻。在這播磨地方,宜於靜修的山鄉多得很。大概他顧慮到深山中人跡稀少,景象蕭條,年輕的妻女住在那裡害怕;又因為他有那所如意稱心的邸宅,所以不肯入山吧。前些時我回鄉省親,曾經前去察看他家光景。他在京城雖然不能得意,在這裡卻有廣大的土地,建造著那麼壯麗的宅院。雖說郡人看他不起,但這些家產畢竟都是靠國守的威風而置備起來的。所以他的晚年可以富足安樂地度過,不須操心了。他為後世修福,也很熱心。這個人當了法師反而交運了。」

源氏公子問道:「那麼那個女兒怎麼樣?」良清說:「相貌和品質都不壞。每一任國守都特別看中她,鄭重地向她父親求婚。可是這父親概不允諾,他常常提起他的遺言,說:『我身一事無成,從此沉淪了。所希望者,只此一個女兒,但願她將來發跡。萬一此志不遂,我身先死了,而她盼不到發跡的機緣,還不如投身入海吧。』」源氏公子聽了這話頗感興味。隨從者笑道:「這個女兒真是寶貝,要她當海龍王的王后,志氣太高了!」報告這件事的良清,是現任播磨守的兒子,今年已由六位藏人晉爵為五位了。他的朋輩議論道:「這良清真是個好色之徒,他打算破壞那和尚的遺言,將這女兒娶作妻子,所以常去窺探那家情況。」有一人說:「哼,說得這麼好,其實恐怕是個鄉下姑娘吧!從小生長在這種小地方,由這麼古板的父母教養長大,可想而知了!」良清說:「哪裡!她母親是個有來歷的人,交遊極廣,向京城各富貴之家雇來許多容貌姣好的青年侍女和女童,教女兒學習禮儀,排場闊綽得很呢。」也有人說:「不過,倘使雙親死了,變成孤兒,怕不能再享福了吧。」源氏公子說:「究竟有什麼心計,因而想到海底去呢?海底長著水藻,風景並不好看呢。」看來他對這件事很關心。隨從人便體察到公子的心情,他們想:「雖然只是一個鄉下姑娘,但我們這位公子偏好乖僻的事情,所以用心聽在耳朵里了。」

回進寺里,隨從人稟告:「天色不早了,瘧疾看來已經痊癒。請早早回駕返京。」但那老僧勸道:「恐有妖魔附纏貴體,最好今夜再靜靜地在此誦經祈禱一番,明天回駕,如何?」隨從人都說:「這話說得是。」源氏公子自己也覺得這種旅宿難得經驗到,頗感興味,便說:「那麼明天一早動身吧。」

春天日子很長,源氏公子旅居無事,便乘暮靄沉沉的時候,散步到坡下那所屋宇的茅垣旁邊。他叫別的隨從都回寺里去,只帶惟光一人。向屋內窺探一下,正好窺見向西的一個房間里供著佛像,一個修行的尼姑把帘子捲起些,正在佛前供花。後來她靠著室中的柱子坐下,將佛經放在一張矮几上,十分辛苦地念起經來。看她的樣子,不是一個平凡的人。年紀約有四十光景,膚色皙白,儀態高貴,身體雖瘦,而面龐飽滿,眉清目秀。頭髮雖已剪短 ,反比長發美麗得多,頗有新穎之感,源氏公子看了覺得很愉快。尼姑身旁有兩個相貌清秀的中年侍女,又有幾個女孩走進走出,正在戲耍。其中有一個女孩 ,年約十歲光景,白色襯衣上罩著一件棣棠色外衣,正向這邊跑來。這女孩的模樣,和以前看到的許多孩子完全不同,非常可愛,設想將來長大起來,定是一個絕色美人。她的扇形的頭髮披展在肩上,隨著腳步而擺動。由於哭泣,臉都揉紅了。她走到尼姑面前站定,尼姑抬起頭來,問道:「你怎麼了?和孩子們吵架了么?」兩人的面貌略有相似之處。源氏公子想:「莫非是這尼姑的女兒?」但見這女孩訴說道:「犬君 把小麻雀放走了,我好好地關在熏籠里的。」說時表示很可惜的樣子。旁邊一個侍女言道:「這個粗手粗腳的丫頭,又闖禍了,該罵她一頓。真可惜呢!那小麻雀不知飛到哪裡去了,近來越養越可愛了。不要被烏鴉看見才好。」說著便走出去。她的頭髮又密又長,體態十分輕盈。人們稱她「少納言乳母」,大概是這女孩的保姆。尼姑說:「唉!不懂事的孩子!說這些無聊的話!我這條性命今天不知道明天,你全不想想,只知道玩麻雀。玩弄生物是罪過的,我不是常常對你說的么?」接著又對她說:「到這裡來!」那女孩便在尼姑身旁坐下。女孩的相貌非常可愛,眉梢流露清秀之氣,額如敷粉,披在腦後的短髮俊美動人。源氏公子想道:「這個人長大起來,多麼嬌艷啊!」便目不轉睛地注視她。繼而又想:「原來這孩子的相貌,非常肖似我所傾心愛慕的那個人 ,所以如此牽惹我的心目。」想到這裡,不禁流下淚來。

那尼姑伸手摸摸她的頭髮,說:「梳也懶得梳,卻長得一頭好頭髮!只是太孩子氣,真教我擔心。像你這樣的年紀,應該懂事了。你那死了的媽媽十二歲上失去父親,這時候她什麼都懂得了。像你這樣的人,我死之後怎樣過日子呢?」說罷,傷心地哭起來。源氏公子看著,也覺得傷心。女孩雖然年幼無知,這時候也抬起頭來,悲哀地向尼姑注視。後來垂下眼睛,低頭默坐。鋪在額上的頭髮光彩艷麗,非常可愛。尼姑吟詩道:

「劇憐細草生難保,

薤露將消未忍消。」

正在一旁的一個侍女聽了深受感動,揮淚答詩:

「嫩草青青猶未長,

珍珠薤露豈能消?」

此時那僧都從那邊走來了,對尼姑說:「在這屋裡,外邊都窺得見。今天你為什麼偏偏坐在這裡呢?我告訴你:山上老和尚那裡,源氏中將來祈病了,我此刻才得知呢。他此行非常秘密,我全不知道。我住在這裡,卻不曾過去請安。」尼姑說:「呀,怎麼好呢!我們這種簡陋的模樣,恐怕已被他的隨從窺見了!」便把帘子放下。但聞僧都說:「這位天下聞名的光源氏,你想拜見一下么?風采真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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