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回 夕顏

話說源氏公子經常悄悄地到六條 去訪問。有一次他從宮中赴六條,到了中途休息的地方,想起住在五條的大弍乳母 曾生了一場大病,為了祈願復健,削髮為尼,源氏公子便前去探望。到了那裡,看見可以通車的大門關著,便派人叫乳母的兒子惟光大夫出來,打開大門。源氏公子坐在車子里望望這條骯髒的大街上的光景,忽見乳母家隔壁有一家人家,新裝著絲柏薄板條編成的板垣,板垣上面高高地開著吊窗,共有四五架 。窗內掛的帘子也很潔白,看了覺得很涼爽。從簾影間可以看見室內有許多留著美麗的額發的女人,正在向這邊窺探。這些女人移動不定,想來個子都很高。源氏公子覺得奇怪,不知道裡面住的是何等樣人。

因為是微行,他的車馬很簡陋,也沒有教人在前面開道,他心想:「反正也沒人知道我是誰。」就很自在。他坐在車中望去,看見那人家的門也是薄板編成的,正敞開著。室內很淺,是極簡陋的住房。他覺得很可憐,想起古人「人生到處即為家」 之句。又想:玉樓金屋,還不是一樣的么?這裡的板垣旁邊長著的蔓草,青蔥可愛。草中開著許多白花,孤芳自賞地露出笑顏。源氏公子獨自吟道:「花不知名分外嬌!」隨從稟告:「這裡開著的白花,名叫夕顏 。這花的名字像人的名字。這種花都是開在這些骯髒的牆根的。」這一帶的確都是些簡陋的小屋,破破爛爛,東歪西倒,不堪入目。這種花就開在這些屋子旁邊。源氏公子說:「可憐啊!這是薄命花。給我摘一朵來吧!」隨從便走進這開著的門內去,摘了一朵花。不意裡面一扇雅緻的拉門裡走出一個身穿黃色生絹長裙的女童來,向隨從招手。她手裡拿著一把香氣撲鼻的白紙扇,說道:「請放在這上面獻上去吧。因為這花的枝條很軟弱,不好用手拿的。」就把扇子交給他。正好這時候惟光出來開大門,隨從就把盛著花的扇子交給惟光,由他獻給源氏公子。惟光惶恐地說:「鑰匙放在什麼地方,一時忘記了。到現在才來開門,真是太失禮了。這裡雖然沒有不識高低的人,但有勞公子在這雜亂的街上等候,實在……」便教人把車子趕進門去,源氏公子下車,走進室內。

惟光的哥哥阿闍梨 、妹夫三河守和妹妹都在這裡。他們看見源氏公子光臨,認為莫大榮幸,大家惶恐致謝。做了尼姑的乳母也起身對公子說:「我這身體已死不足惜。所戀戀不捨者,只是削髮之後無緣會見公子,實為遺憾,因此躊躇不決。今幸蒙佛力加被,去病延年,仍得拜見公子光臨,心愿已足。今後便可放懷一切,靜候阿彌陀佛召喚了。」說罷,不免傷心泣下。源氏公子說:「前日聽說媽媽身上不好,我心中一直挂念。如今又聞削髮為尼,遁入空門,更是不勝悲嘆。今後但願媽媽長生不老,看我陞官晉爵,然後無障無礙地往生九品凈土。倘對世間稍有執著,便成惡業,不利於修行,如是我聞。」說著,也流下淚來。

凡是乳母,往往偏愛她自己餵養大來的孩子,即使這孩子有缺點,她也看成完美無缺的人。何況這乳母餵養大來的是源氏公子這樣高貴的美男子,她當然更加體面,覺得自己曾經朝夕服侍他,也很高貴,竟是前世修來的,因此眼淚流個不住。乳母的子女們看見母親這般光景,都不高興。他們想:「做了尼姑還要留戀人世,啼啼哭哭的,教源氏公子看了多麼難過!」便互相使眼色,交頭接耳,表示不滿。源氏公子深深體會乳母的心情,對她說:「我幼小時候疼愛我的人,像母親和外祖母,早已故世了,後來撫養我的人很多,然而我所最親愛的,除了你媽媽之外沒有別人了。我成人之後,為身份所拘,不能常常和你會面,又不能隨心所欲地來訪。然而久不相見,便覺心情不快。誠如古人所說:『但願人間無死別!』」他殷勤懇切地安慰她,不覺淚流滿頰。舉袖拭淚,衣香洋溢室中。乳母的子女們先前抱怨母親啼啼哭哭,現在也都感動得掉下淚來,想道:「怪不得,做這個人的乳母,的確與眾不同,真是前世修來的啊!」

源氏公子吩咐,請僧眾再作法事,祈求佛佑。告別之前,教惟光點個紙燭 ,仔細看看夕顏花的人家送他的那把扇子,但覺用這把扇子的人的衣香芬芳撲鼻,教人憐愛。扇面上瀟洒活潑地寫著兩句詩:

「夕顏凝露容光艷,

料是伊人駐馬來。」

隨手揮寫,不拘形跡,卻有優雅之趣。源氏公子覺得出乎意外,深感興味,便對惟光說:「這裡的西鄰是哪一家,你探問過么?」惟光心裡想:「我這主子的老毛病又發作了。」但並不說破他,只是淡然地回答道:「我到這裡住了五六天,但因家有病人,操心看護,沒有探聽過鄰家的事。」公子說:「你道我存心不良么?非也,只為關於這把扇子的事,想問問看。你給我去找一個知道那家情況的人,打聽一下吧。」惟光到那人家去向看門的人打聽,回來報道:「這房子的主人是揚名介 。聽他們的僕役說:『主人到鄉下去了。主母年紀很輕,性喜活動。她的姐妹都是當宮人的,常常來這裡走動。』詳細的情況,這做僕役的不知道。」源氏公子推想:「那麼這把扇子是那些宮人用的。這首詩大約是熟練的得意之筆吧。」又想:「這些人身份都不見得高貴;但特地賦詩相贈,此心卻很可愛,我倒不能就此丟開了。」他對這些事本來是很容易動心的。便在一張懷紙上用不像他自己的筆跡寫道:

「蒼茫暮色蓬山隔,

遙望安知是夕顏?」

寫好後,教剛才摘花的那個隨從送去。那人家的女子並未見過源氏公子,然而公子容貌秀美,一看側影便可推想而知,所以在扇上寫了詩送他。過了一會不見迴音,正覺掃興之際,忽然看見公子特地遣使送詩來,大為興奮,大家就一起商量如何答詩,躊躇不決。隨從不耐煩起來,空手迴轉了。

源氏公子教把前驅的火把遮暗些,勿使惹人注目,悄悄地離開了乳母家。鄰家的吊窗已經關上,窗縫裡漏出來的燈光,比螢火還幽暗,看了很可憐。來到了目的地六條的邸宅里,看見樹木花草皆與別處不同,住處安排得優雅嫻靜。六條妃子品貌端莊秀麗,更非一般女子可比。公子到此,便把牆根夕顏之事忘記了。次日起身略遲,到了日上三竿之時,方始動身。他那容姿映著晨光,異常優美,外人對他的稱譽確是名副其實的。今天歸途又經過那夕顏花的窗前。往常赴六條時,屢屢經過此地,卻一向不曾注意。只為了扇上題詩那件小事,從此牽惹了公子的心目,他想:「這裡面住的畢竟是怎樣的人呢?」此後每逢赴六條,往返經過其地,必然注目細看。

過了幾日,惟光大夫來參謁了。他說:「老母病體始終未見好轉,奔走求醫,至今始能抽身前來,甚是失禮。」謝罪之後,來到公子身邊,悄悄地報道:「前日受命之後,我就教家人找個熟悉鄰家情況的人,向他探問。然而那人知道的也不很詳細,只說『五月間有一女子秘密到此,其人身份如何,連家裡的人也不讓知道。』我自己有時也向壁縫中窺探,看到幾個侍女模樣的年輕人。她們都穿著罩裙,足見這屋子裡有主人住著,要她們伺候的。昨天下午,夕陽照進這屋子裡,光線很亮,我窺探一下,看見一個女人坐著寫信,相貌實在漂亮!她似乎在沉思。旁邊的侍女似乎在偷偷地哭泣,我看得很清楚呢。」源氏公子微微一笑,想道:「打聽得更詳細點才好。」惟光心中想:「我的主子身份高貴,地位尊嚴,然而年方青春,容姿俊秀,天下女子,莫不風靡。倘無色情之事,未免缺少風流,美中不足吧。世間愚夫俗子、藐不足數的人,看見了這等美人尚且捨不得呢。」他又告訴公子:「我想或許可以多探得些消息,所以有一次找個機會,送一封信去,立刻就有人用熟練的筆致寫了一封回信給我。看來裡面確有很不錯的青年美女呢。」源氏公子說:「那麼,你再去求愛吧。不知道個底細,總覺得不安心。」他心中想:「這夕顏花之家,大約就是那天雨夜品評中所謂下等的下等,是左馬頭所認為不足道的吧。然而其中也許可以意外地看到優越的女子。」他覺得這倒是稀世珍聞呢。

卻說那空蟬態度過分冷淡,竟不像是這世間的人,源氏公子每一念及,心中便想:「如果她的態度溫順些,那麼就算我那夜犯了一次可悲的過失,也不妨從此決絕。但她態度那麼強硬,教我就此退步,實在很不甘心。」因此他始終沒有忘記過她。源氏公子先前對於像空蟬那樣的平凡女子,並不關心。自從那次聽了雨夜品評之後,他很想看看各種等級的女子,便更加廣泛普遍地操心用思了。那個軒端荻大概還在天真地等待著他的好音吧,他想起了並非不覺得可憐。然而這件事如果被無情的空蟬知道了,他又覺得可恥。因此他想先探實了空蟬的心情再說。正當此時,那伊豫介從任地晉京來了。他首先前來參見源氏公子。他是乘海船來的,路途風霜,不免臉色帶些黝黑,形容有點憔悴,教人看了不快。然而此人出身並不微賤,雖然年老,還是眉清目秀,儀容清整,迥非凡夫俗子可比。談起他那任地伊豫國,源氏公子本想問問他當地情況,例如浴槽究竟有多少 等事。然而似乎無心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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