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回 帚木

「光華公子源氏」(光源氏),只此名稱是堂皇的;其實此人一生遭受世間譏評的瑕疵甚多。尤其是那些好色行為,他自己深恐流傳後世,贏得輕佻浮薄之名,因而竭力隱秘,卻偏偏眾口流傳。這真是人之多言,亦可畏也。

話雖如此說,其實源氏公子這個人處世非常謹慎,凡事小心翼翼,並無逗人聽聞的香艷逸事。交野少將 倘知道了,一定會笑他迂腐吧。

源氏公子職位還是近衛中將 的時候,經常在宮中侍候皇上,難得回左大臣邸宅。左大臣家的人都懷疑:莫非另有新歡?其實源氏公子的本性,不喜歡世間常見的那種一時衝動的色情行為;不幸而有一種癖好,偶爾發作,便違背本性,不顧遺恨無窮,而做出不應該有的行為來。

梅雨連綿,久不放晴;其時宮中正值齋戒期間,不宜出門,人人連日籠閉室內,以避不祥。源氏公子就長住宮中。左大臣家盼待日久,不免怨恨。然而還是備辦種種服飾及珍貴物品,送入宮中供用;左大臣家諸公子也天天到源氏公子的宮中住室淑景舍來奉陪。諸公子中,正夫人所生的那位藏人少將,現已升任頭中將 ,此人和源氏公子特別親昵,每當遊戲作樂之時,此人總是最可親、最熟悉的對手。這頭中將與源氏公子相似:右大臣重視他,贅他為婿,但他是個好色之徒,不喜歡去這正夫人家,而把自己家裡的房間裝飾得富麗堂皇。源氏公子來了,他在此室中招待他;去了,他陪他同行,兩人片刻不離。不論晝夜,不論學問或遊藝,都兩人共同研習。他的能耐竟也不亞於源氏公子。無論到什麼地方,一定相與偕往。這樣,兩人自然非常親愛,相處不拘禮節。心中感想,也無所不談了。

一日,下了整天的雨,黃昏猶自不停。雨夜異常岑寂,在殿上侍候的人不多;淑景舍比平日更為閑靜。移燈近案,正在披覽圖書,頭中將從近旁的書櫥中取出用各種彩色紙寫的情書一束,正想隨手打開來看,源氏公子說:「這裡面有些是看不得的,讓我把無關緊要的給你看吧。」頭中將聽了這句話很不高興,回答說:「我正想看不足為外人道的心裡話呢。普通一般的情書,像我們這種無名小子也能收到許多。我所要看的,是怨恨男子薄情的種種詞句,或者密約男子幽會的書信等。這些才有看的價值呢。」源氏公子就准許他看了。其實,特別重要而必須隱藏的情書,不會隨便放在這個顯露的書櫥里,一定深藏在秘密地方。放在這裡的,都是些次等的無足重輕的東西。頭中將把這些情書一一觀看,說道:「有這麼多形形式式的!」就推量猜度:這是誰寫的,那是誰寫的。有的猜得很對,有的猜錯了路子,疑惑不決。源氏公子心中好笑,並不多作解答,只是敷衍搪塞,把信收藏起來。隨後說道:「這種東西,你那裡一定很多吧。我倒想看些。如果你給我看了,我情願把整個書櫥打開來給你看。」頭中將說:「我的,恐怕你看不上眼吧。」說過之後,他就發表他的感想:

「我到現在才知道:世間的女人,盡善盡美、沒有缺點可指摘的,實在不易多得啊!僅乎表面上風雅,信也寫得漂亮,交際應酬也能幹——這樣的人不計其數。然而如果真箇要在這些方面選拔優秀人物,不落選的實在很少。自己懂得一點的,就拿來一味誇耀而看輕別人,這樣令人厭惡的女子,也多得很。

「有的女子,父母雙全,愛如珍寶,嬌養在深閨中,將來期望甚大;男的從傳聞中聽到這女子的某種才藝,便傾心戀慕,也是常有的事。此種女子,容貌姣好,性情溫順,青春年華,閑暇無事,便模仿別人,專心學習琴棋書畫,作為娛樂,結果自然學得了一藝之長。媒人往往隱瞞了她的短處而誇張她的長處。聽者雖然懷疑,總不能全憑推測而斷定其為說謊。如果相信了媒妁之言,和這女子相見,終於相處,結果很少有不教人失望的啊!」

頭中將說到這裡,裝作老成模樣,嘆一口氣。源氏公子並不完全贊同這番話,但覺也有符合自己意見之處,便笑道:「真箇全無半點才藝的女人,有沒有呢?」頭中將又發議論了:

「呀,真箇一無所長的女人,誰也不會受騙而向她求愛的。完全一無可取的與完全無瑕可指的,恐怕是同樣地少有的吧。有的女子出身高貴,寵愛者眾,缺點多被隱飾;聞者見者,自然都相信是個絕代佳人。其次,中等人家的女子,性情如何,有何長處,外人都看得到,容易辨別其優劣。至於下等人家的女子,不會惹人特別注意,不足道了。」

他說得頭頭是道,源氏公子聽了深感興味,便追問道:「這等級是什麼意思?分上中下三等,以什麼為標準呢?譬如有一個女子,本來門第高貴,後來家道衰微,地位降低,身世零落了。另有一個女子,生於平常人家,後來父親升官發財了,自命不凡,擴充門第,力求不落人後,這女子就成了名媛。這兩人的等級如何判別呢?」正在提問之際,左馬頭與藤式部丞兩人進來參加值宿了。左馬頭是個好色之徒,見聞廣博,能言善辯。頭中將就拉他入座,和他爭論探討上中下三等的分別,有許多話不堪入耳。

左馬頭髮表議論說:「無論何等升官發財,本來門第並不高貴,世人對他們的期望總是兩樣的。還有,從前門第高貴,但是現在家道衰微,經濟困難了;加之時勢移變,人望衰落了,心中雖然還是好高,但是事與願違,有時會做出不體面的事來。像這兩種人,各有各的原因,都應該評定為中等。還有一種人,身為諸國長官 ,掌握地方行政,其等級已經確定。但其中又有上中下之別,選拔其中等的女子,正是現時的好尚。還有一種人,地位不及公卿,也沒有當過與公卿同列的宰相,只是有四位的爵位。然而世間的聲望並不壞,本來的出身也不賤,自由自在地過著安樂的日子。這倒真是可喜的。這種家庭經濟充足,盡可自由揮霍,不須節約;教養女兒,更是鄭重其事,關懷無微不至。這樣成長起來的女子之中,有不少才貌雙全的美人呢!此種女子一旦入宮,僥倖獲得恩寵,便享莫大幸福,其例不勝枚舉。」

源氏公子笑道:「照你說來,評定等級完全以貧富為標準了。」頭中將也指責他:「這不像是你說的話!」

左馬頭管自繼續說:「過去家世高貴,現在聲望隆重,兩全其美;然而在這環境中成長起來的女子,教養不良,相貌醜惡,全無可取。人們看見了,一定會想:怎麼會養成這個樣子呢?這是不足道的。反之,家世高貴、聲望隆重之家,教養出來的女兒才貌雙全,是當然的事。人們看見了,覺得應該如此,毫不足怪。總之,最上品的人物,像我這樣的人是接觸不到的,現在姑且置之不談。在另一方面,世間還有這樣的事:默默無聞、凄涼寂寞、蔓草荒煙的蓬門茅舍之中,有時埋沒著秀慧可喜的女兒,使人覺得非常珍奇。這樣的人物怎麼會生在這樣的地方,真箇出人意外,教人永遠不能忘記。

「有的人家,父親年邁肥蠢,兄長面目可憎。由此推察,這人家的女兒必不足道;豈知閨中竟有綽約嬌姿,其人舉止行動亦頗有風韻,雖然只是小有才藝,實在出人意外,不得不使人深感興味。這種人比較起絕色無疵的佳人來,自然望塵莫及。然而這環境中有這樣的人,真教人捨不得啊!」

他說到這裡,回頭向藤式部丞一望。藤式部丞有幾個妹妹,聲望甚佳。他想道:左馬頭這話莫非為我的妹妹而發?便默默不語。

源氏公子心中大約在想:在上品的女子中,稱心的美人也不易多得,世事真不可解啊!此時他身穿一套柔軟的白襯衣,外面隨意地披上一件常禮服,帶子也不系。在燈火影中,這姿態非常昳麗,幾令人誤認為美女。為這美貌公子擇配,即使選得上品中之上品的女子,似乎還夠不上呢。

四人繼續談論世間種種女子。左馬頭說:「作為世間一般女子看待,固然無甚缺陷;但倘要選擇自己的終身伴侶,則世間女子雖多,實在也不容易選中。就男子而論:輔相朝廷,能為天下柱石而安民治國之人雖然很多,但要選擇真能稱職之人才,實在難乎其難。無論何等賢明之人,一、二人總不能執行天下一切政治;必須另有僚屬,居上位者由居下位者協助,居下位者服從居上位者,然後可使教化廣行,政通人和。一個狹小的家庭之中,主婦只有一人。如果細考其資格,必須具備的條件甚多。一般主婦,往往長於此,短於彼;優於此,劣於彼。明知其有缺陷而勉強遷就的人,世間很少有吧。這並不是像那好色之徒的玩弄女性,想羅致許多女子來比較選擇。只因此乃終身大事,會當白頭偕老,所以理應鄭重選定,務求其不須由丈夫費力矯正缺陷,完全如意稱心。因此選擇對象,往往難於決定。

「更有一種人,所選定的對象,未必符合理想;只因當初一見傾心,此情難於擯除,故爾決意成全。此種男子真可謂忠厚之至;而被愛之女子,必有可取之處,此亦可想而知。然而縱觀世間種種姻緣配合之狀,大都庸庸碌碌,總不見出乎意外之美滿姻緣。我等並無奢望,尚且不能找到稱心之人;何況你們要求極高,怎樣的女子才及格呢?

「有些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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