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回 桐壺

話說從前某一朝天皇時代,後宮妃嬪甚多,其中有一更衣 ,出身並不十分高貴,卻蒙皇上特別寵愛。有幾個出身高貴的妃子,一進宮就自命不凡,以為恩寵一定在我;如今看見這更衣走了紅運,便誹謗她,妒忌她。和她同等地位的、或者出身比她低微的更衣,自知無法競爭,更是怨恨滿腹。這更衣朝朝夜夜侍候皇上,別的妃子看了妒火中燒。大約是眾怨積集所致吧,這更衣生起病來,心情鬱結,常回娘家休養。皇上越發捨不得她,越發憐愛她,竟不顧眾口非難,一味徇情,此等專寵,必將成為後世話柄。連朝中高官貴族,也都不以為然,大家側目而視,相與議論道:「這等專寵,真正教人吃驚!唐朝就為了有此等事,弄得天下大亂。」這消息漸漸傳遍全國,民間怨聲載道,認為此乃十分可憂之事,將來難免闖出楊貴妃那樣的滔天大禍來呢。更衣處此境遇,痛苦不堪,全賴主上深恩加被,戰戰兢兢地在宮中度日。

這更衣的父親官居大納言 之位,早已去世。母夫人也是名門貴族出身,看見人家女兒雙親俱全,尊榮富厚,就巴望自己女兒不落人後,每逢參與慶弔等儀式,總是盡心竭力,百般調度,在人前裝體面。只可惜缺乏有力的保護者,萬一發生意外,勢必孤立無援,心中不免凄涼。

敢是宿世因緣吧,這更衣生下了一個容華如玉、蓋世無雙的皇子。皇上急欲看看這嬰兒,趕快教人抱進宮來 。一看,果然是一個異常清秀可愛的小皇子。

大皇子是右大臣之女弘徽殿女御所生,有高貴的外戚作後盾,毫無疑義,當然是人人愛戴的東宮太子。然而講到相貌,總比不上這小皇子的清秀俊美。因此皇上對於大皇子,只是一般的珍愛,而把這小皇子看做自己私人的秘寶,加以無限寵愛。

小皇子的母親是更衣,按照身份,本來不須像普通低級女官這樣侍候皇上日常生活。她的地位並不尋常,品格也很高貴。然而皇上對她過分寵愛,不講情理,只管要她住在身邊,幾乎片刻不離。結果每逢開宴作樂,以及其他盛會佳節,總是首先宣召這更衣。有時皇上起身很遲,這一天就把這更衣留在身邊,不放她回自己宮室去。如此日夜侍候,照更衣身份而言,似乎反而太輕率了。自小皇子誕生之後,皇上對此更衣尤其重視,使得大皇子的母親弘徽殿女御心懷疑忌。她想:這小皇子可能立為太子呢。

弘徽殿女御入宮最早,皇上重視她,決非尋常妃子可比。況且她已經生男育女。因此獨有這妃子的疑忌,使皇上感到煩悶,於心不安。

更衣身受皇上深恩重愛,然而貶斥她、誹謗她的人亦復不少。她身體羸弱,又沒有外戚後援,因此皇上越是寵愛,她心中越是憂懼。她住的宮院叫桐壺。由此赴皇上常住的清涼殿,必須經過許多妃嬪的宮室。她不斷地來來往往,別的妃嬪看在眼裡怪不舒服,也是理所當然。有時這桐壺更衣來往得過分頻繁了,她們就惡意地作弄她,在板橋 上或過廊里放些齷齪東西,讓迎送桐壺更衣的宮女們的衣裾弄得骯髒不堪。有時她們又彼此約通,把桐壺更衣所必須經過的走廊兩頭鎖閉,給她麻煩,使她困窘。諸如此類,層出不窮,使得桐壺更衣痛苦萬狀。皇上看到此種情況,更加憐惜她,就教清涼殿後面後涼殿里的一個更衣遷到別處去,騰出房間來給桐壺更衣作值宿時的休息室。那個遷出外面去的更衣,更是懷恨無窮。

小皇子三歲那一年,舉行穿裙儀式 ,排場不亞於大皇子當年。內藏寮 和納殿 的物資盡行提取出來,儀式非常隆重。這也引起了世人種種非難。及至見到這小皇子容貌漂亮,儀態優美,竟是個蓋世無雙的玉人兒,誰也不忍妒忌他。見多識廣的人見了他都吃驚,對他瞠目注視,嘆道:「這神仙似的人也會降臨到塵世間來!」

這一年夏天,小皇子的母親桐壺更衣覺得身體不好,想乞假回娘家休養,可是皇上總不准許。這位更衣近幾年來常常生病,皇上已經見慣,他說:「不妨暫且住在這裡養養,看情形再說吧。」但在這期間,更衣的病日重一日,只過得五六天,身體已經衰弱得厲害了。更衣的母親太君啼啼哭哭向皇上乞假,這才准許她出宮。即使在這等時候,也得提防發生意外、吃驚受辱。因此決計讓小皇子留在宮中,更衣獨自悄悄退出。形勢所迫,皇上也不便一味挽留,只因身份關係,不能親送出宮,心中便有難言之痛。更衣本來是個花容月貌的美人兒,但這時候已經芳容消減,心中百感交集,卻無力申述,看看只剩得奄奄一息了。皇上睹此情狀,茫然失措,一面啼哭,一面歷敘前情,重申盟誓。可是更衣已經不能答話,兩眼失神,四肢癱瘓,只是昏昏沉沉地躺著。皇上狼狽之極,束手無策,只得匆匆出室,命左右準備輦車,但終覺捨不得她,再走進更衣室中來,又不准許她出宮了。他對更衣說:「我和你立下盟誓:大限到時,也得雙雙同行。想來你不會舍我而去吧!」那女的也深感隆情,斷斷續續地吟道:

「面臨大限悲長別,

留戀殘生嘆命窮。

早知今日……」說到這裡已經氣息奄奄,想繼續說下去,只覺困疲不堪,痛苦難當了。皇上意欲將她留住在此,守視病狀。可是左右奏道:「那邊祈禱今日開始,高僧都已請到,定於今晚啟懺……」他們催促皇上動身。皇上無可奈何,只得准許更衣出宮回娘家去。

桐壺更衣出宮之後,皇上滿懷悲慟,不能就睡,但覺長夜如年,憂心如搗。派往問病的使者遲遲不返,皇上不斷地唉聲嘆氣。使者到達外家,只聽見裡面號啕大哭,家人哭訴道:「夜半過後就去世了!」使者垂頭喪氣而歸,據實奏聞。皇上一聞此言,心如刀割,神智恍惚,只是籠閉一室,枯坐凝思。

小皇子已遭母喪,皇上頗思留他在身邊。可是喪服中的皇子留侍御前,古無前例,只得准許他出居外家。小皇子年幼無知,看見眾宮女啼啼哭哭、父皇流淚不絕,童心中只覺得奇怪。尋常父母子女別離,已是悲哀之事,何況死別又加生離呢!

悲傷也要有個限度,終於只得按照喪禮,舉行火葬。太君戀戀不捨,哭泣哀號:「讓我跟女兒一同化作灰塵吧!」她擠上前去,乘了送葬的眾侍女的車子,一同來到愛宕的火葬場,那裡正在舉行莊嚴的儀式呢。太君到達其地,心情何等悲傷!她說得還算通情達理:「眼看著遺骸,總當她還是活著的,不肯相信她死了;直到看見她變成了灰燼,方才確信她不是這世間的人了。」然而哭得幾乎從車子上掉下來。眾侍女忙來扶持,百般勸解,她們說:「早就擔心會弄到這地步的。」

宮中派欽差來了。宣讀聖旨:追贈三位 。這宣讀又引起了新的悲哀。皇上回想這更衣在世時終於不曾升為女御,覺得異常抱歉。他現在要讓她晉陞一級,所以追封。這追封又引起許多人的怨恨與妒忌。然而知情達理的人,都認為這桐壺更衣容貌風采,優雅可愛,態度性情,和藹可親,的確無可指責。只因過去皇上對她寵愛太甚,以致受人妒恨。如今她已不幸身死,皇上身邊的女官們回想她人品之優越、心地之慈祥,大家不勝悼惜。「生前誠可恨,死後皆可愛。」此古歌想必是為此種情境而發的了。

光陰荏苒,桐壺更衣死後,每次舉行法事,皇上必派人弔唁,撫慰優厚。雖然事過境遷,但皇上悲情不減,無法排遣。他絕不宣召別的妃子侍寢,只是朝朝暮暮以淚洗面。皇上身邊的人見此情景,也都憂愁嘆息,泣對秋光。只有弘徽殿女御等人,至今還不肯容赦桐壺更衣,說道:「做了鬼還教人不得安寧,這等寵愛真不得了啊!」皇上雖然有大皇子侍側,可是心中老是記惦著小皇子,不時派遣親信的女官及乳母等到外家探問小皇子情況。

深秋有一天黃昏,朔風乍起,頓感寒氣侵膚。皇上追思往事,倍覺傷心,便派韌負 命婦 赴外家存問。命婦於月色當空之夜登車前往。皇上則徘徊望月,緬懷前塵:往日每逢花晨月夕,必有絲竹管弦之興。那時這更衣有時彈琴,清脆之音,沁人肺腑;有時吟詩,婉轉悠揚,迥非凡響。她的聲音笑貌,現在成了幻影,時時依稀彷彿地出現在眼前。然而幻影即使濃重,也抵不過一瞬間的現實呀!

韌負命婦到達外家,車子一進門內,但見景象異常蕭條。這宅子原是寡婦居處,以前為了撫育這珍愛的女兒,曾經略加裝修,維持一定的體面。可是現在這寡婦天天為亡女悲傷飲泣,無心治理,因此庭草荒蕪,花木凋零。加之此時寒風蕭瑟,更顯得冷落凄涼。只有一輪秋月,繁茂的雜草也遮它不住,還是明朗地照著。

命婦在正殿 南面下車。太君接見,一時悲從中來,哽咽不能言語,好容易啟口:「妾身苟延殘喘,真乃薄命之人。猥蒙聖眷,有勞冒霜犯露,駕臨蓬門,教人不勝愧感!」說罷,淚下如雨。命婦答道:「前日典侍來此,回宮復奏,言此間光景,傷心慘目,教人肝腸斷絕。我乃冥頑無知之人,今日睹此情狀,亦覺不勝悲戚!」她躊躇片刻,傳達聖旨:「萬歲爺說:『當時我只道是做夢,一直神魂顛倒。後來逐漸安靜下來,然而無法教夢清醒,真乃痛苦不堪。何以解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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