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第三章

瑞垣不斷從顏色幾乎脫落的塑膠箱里拿出球來。原本堆得像小山一樣的球,不知不覺只剩下沒幾顆。

瑞垣不知為什麼輕嘆口氣,手上的動作也慢了下來。擺出打擊姿勢的門脇秀吾有點訝異地皺起眉頭:

「俊,怎麼了?」

瑞垣俊二搖搖頭回答:

「沒什麼。要繼續羅。」

瑞垣接著扔球,門脇的球棒也精準地把球打出去,綠色網子跟著搖晃。前進的路線遭到阻擋,衝進網中的球彷彿是要反抗,等到氣力放盡才往下掉。過不了多久,球說不定真的會衝破網子,衝破尼龍網飛向天際,再也沒有任何的阻礙。

瑞垣忽然有這種想法,因為眼前的球就是給人這種感覺。瑞垣再度嘆了口氣。

就是這個,就是這個擊球,同時兼具破壞與飛翔的力量。有時往外野看台畫出一道美麗的軌跡,有時又以對方野手無法反應的速度穿過守備區域。就是這種擊球讓瑞垣感到厭惡難受。

雖然早已認清、領悟到自己與門脇的實力差距,但是眼前的擊球一次又一次提醒自己,實在讓瑞垣感到相當討厭。在比賽當中,門脇把球打成飛向看台的拋物線時,每一名隊友都會大聲歡呼,瑞垣也對此時總是會移開視線的自己感到厭惡。

你還覺得追得上他嗎?還是認為只要努力,勤奮不懈的練習,就不會被這傢伙遠遠地拋在後面嗎?

你竟然還有這種想法,真是個笨蛋啊。

每次到了最後,心裡總是會響起自嘲的聲音。

看著大聲歡呼、拍手的隊友,也因為他們為什麼聽不見自嘲的聲音感到奇怪。瑞垣曾經試著拐彎抹角,詢問同班的唐木恭介:

你看見秀吾的擊球時,有什麼樣的感覺?

「門脇?怎麼說……就覺得很爽快。」

「爽快?」

「對啊。他不是厲害嗎?球好像會一直飛到遠方,看見他打的球就覺得很爽快。」

「喔——」

「瑞垣也有這種感覺吧?」

「我嗎?沒有。」

「但是你不是一直盯著看嗎?」

「看……看什麼?」

「門脇打的球。你都看得很專心啊。怎麼,原來連你自己也沒發現嗎?」

瑞垣確實沒有注意。

我是用什麼眼神看著這一幕?會不會看起來很可憐?有沒有顯得很卑微?有沒有因為忌妒而變得混濁?

沒有勇氣問下去。

與唐木說話時,兩個人正在過橋,天上還下著雪。被河風吹起與從天而降的雪花染成白色的唐木,雖然臉頰與鼻子凍成紅色,還是張開嘴巴笑了:

「你看起來很高興。」

「什麼?」

「你就是一臉高興看著門脇把球打出去,所以我才認為你是不是也覺得很爽快。」

「少蠢了,我可沒有單純到看見別人的全壘打就會覺得爽快。你的眼睛在看到哪裡啊。」

我怎麼可能高興。只是覺得茫然站在那裡的投手很可憐、束手無策蹲在本壘板後方的捕手很可笑、只能叉著雙手看著天空的野手很滑稽,所以才會忍不住笑出來。就好像明知道是螳臂擋車的行為,還拼了老命去做。

你們也真是笨蛋。

我只是在嘲笑他們,怎麼可能感到高興。

記不得之後又和唐木聊了什麼,只依稀記得唐木邀自己到他家。

唐木家裡是從江戶末期開到現在的店家,主要販賣豆腐與味噌。唐木的大哥在隔壁開了一間很有名的豆腐料理餐廳,有許多客人從京都、大阪、神戶一帶遠道而來。在橫手這種冬天寒冷的地方,熱騰騰的豆腐料理可是相當誘人,不過瑞垣還是沒有接受唐木的邀請。他實在沒有心情和一個因為門脇的擊球感到爽快,還能無憂無慮笑著的男人一起吃豆腐。

啪!

門脇家後院的打擊練習網受到球的撞擊之後發出聲響,然後不停搖晃。

總有一天球會衝破能夠承受數噸力量的網子,飛向天際。像門脇這樣有能力的人,應該可以突破這張網子。

沒錯,秀吾,你一定辦得到。用來阻擋、纏繞庸才的網子,只有你可以輕輕鬆鬆加以突破,看見只有突破的人才能見到的光景。

這是天才的特權。

雖然一定有很多的困難,但卻可以獲得自由。可以從社會、常識、理想的印象、自我形象、應有的態度或名譽、人稱球隊的榮耀等毫無意義,但總是散布在人們周圍的網中解放出來。你能靠自己的力量撕裂、突破網子獲得自由,在天空中飛翔,見識我看不到的世界。你將擁有強韌的爪子和利牙,以及有力的翅膀。

真是令人羨慕。

瑞垣將手裡的球握緊。

秀吾,我真的很羨慕你,我承認我就像個傻瓜一樣,羨慕到了不能自己的地步,甚至覺得如果我真是個傻瓜就好了。如果傻到連自己困在網裡的自覺都沒有,反而會輕鬆許多。不過我是一個半調子的傢伙,不上不下的實力、不上不下的自尊心、不上不下的愚蠢……真是一點辦法都沒有,連我自己都感到厭煩。

口袋裡的手機響起。

「啐、休息一下。」

瑞垣背對門脇確認手機熒幕的來電顯示,接著嘆了口氣:

「怎麼了?」

『啊,你今天的心情也好像不太好。』

聲音聽起來有點畏縮。為了打斷對方的話,瑞垣回答得很快:

「我現在很忙,等一下再打給你。」

『沒有,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

「你打電話過來,哪次說過重要的事。」

『怎麼了?你的心情這麼差啊。』

「少羅唆。」

將手機闔上轉過身去,剛好與門脇四目相對。

「怎麼了?」

「沒有……是女生嗎?」

「男的。」

「是嗎?男的還要等一下才回電?好像有點奇怪。」

「你少管。」

「嗯——就是會在意。誰打來的?」

門脇把球棒扛在肩上,鼻子哼了一聲。隱瞞什麼事,或是想探聽對方隱瞞的事情,他總是會是用鼻子輕哼一聲。這個有如小孩子的動作是他從以前便有的習慣,怎麼都改不過來。

太難看了,不要再哼了,簡直像是小學生。每次提醒你,老是點頭說聲「嗯,知道了。」可是到時候又會發出聲音。

瑞垣握住所剩不多的球,板起一張臉說道:

「快,還剩下一點。結束之前都不要鬆懈。要開始羅。」

「喔。」

已經很久沒有這樣,在球隊練習之後陪著門脇做打擊練習了。以前時常在門脇的父親親手做的網子前面,互相幫忙做打擊練習。不過現在的瑞垣已經不想打擊,只是在旁邊扔球而已。就這麼看著球棒將輕拋上去的球打擊出去。

「秀吾,剛才打電話來的人……」

「嗯。」

「是原田。」

球第一次往打者的後方飛去。雖然只是一顆小球,卻不允許打者在擊球時機上有任何的差錯。只要一有差錯,馬上就會變成普通的飛球。

「笨蛋。」

瑞垣的臉色比剛才更嚴厲,甚至發出嘖嘖的聲音:

「你是笨蛋嗎?為什麼這麼單純?」

「因為……」

「沒有因為,你到底在想什麼?你可是我們的第四棒,光聽到對方投手的名字就有所動搖,這個樣子能看嗎?真是的。」

「但是……啊、俊,你又在耍我了。」

「耍你?我為什麼要在這個忙得要死的時候耍你?真是笨蛋,耍你對我有什麼好處嗎?」

瑞垣開始撿球。每顆球的觸感都是冷冰冰的。

「真的是原田打來的?」

「當然。」

「為什麼原田會打電話給你?」

「我怎麼知道?我沒問他有什麼事。」

「你有告訴他手機號碼?」

「不然怎麼打電話來。」

「你的手機號碼不是連父母都不說嗎?」

「現在會告訴父母手機號碼的人,我看也只有你了。」

「俊。」

「什麼事?」

「是女人吧。你還挺受歡迎的。是不是跟人約出去玩然後爽約了?我看一定是這樣。」

「不管怎樣都跟你沒關係吧?如何,要休息一下嗎?」

深呼吸的門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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