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特別短篇 仰望天空

四月上旬的風,和四月中旬的風有不一樣的味道。上旬的風帶著花朵的香氣,甜美且柔和。櫻花散落,陽光才剛變得亮眼時,下旬的風在片刻之間就帶著青草的氣息,去除了甜美,嫩葉的氣味取代了花朵滲入鼻腔。

井岡洋三站在庭院里,仰望樹上綠意漸濃的樹葉。從樹枝與樹枝間還看得到天空,而再過不到一個月,這片藍色空間就會被延伸的枝葉所覆蓋。

美好的季節。

洋三拉長背脊深呼吸,這是天空、土地、樹木和人類全都滿溢著生命力的季節。不論幾歲,還是被這個季節的這份輝煌燦爛所吸引。因為思緒會連結到這個時期特有的操場上迎接新社員的嘈雜,讓人有種莫名的快活,那份嘈雜讓人感受到無法歸納、既雜且多的能量。

夏日將近,通往甲子園的挑戰已經展開。帶著綠色氣息的風圍繞著練習結束、滿身是泥的社員們。「夏天已經到啦。」有人這麼說道,後面接的基本上都是「想吃巧克力冰淇淋」或是「啊—我想要女朋友」之類年輕人會說的玩笑話,不過每位社員猛然正色抬頭一看,和頭頂天空重疊的不是冰淇淋、也不是女朋友,而是像銀傘般眩目的甲子園夏日天空。

是這樣子的時期。

耳邊傳來趴嚏趴嚏的腳步聲。

「阿公。」小小的身軀撲了過來。

「喔!巧,你回來了。」

洋三將孫子巧抱了起來,幼小的身軀柔軟輕盈,帶著陽光的氣味。

「你給阿嬤買了什麼好東西啊?」

洋三用笑臉問著和妻子聖名子一起出門去買東西的孫子。

洋三對身為長孫、從大約兩個月前開始共同生活的巧疼愛到不行,二話不說,馬上將他抱了起來。之前還取笑著同年代爺爺婆婆眯起眼睛、對孫子感到自豪實在太蠢,現在卻對手中小孫子的身軀、呼吸、體溫……一切的一切愛憐到不行。

一抱起巧,他雙腳一陣亂蹬。

「阿公,不要。」

這孩子不喜歡人家抱,對被人緊抱、被人背著、被人圍繞等束縛身體的事極端反感。他像是絕不會被人類馴服的野生動物一般,反抗著想去擁抱的手和想去撫摸的手指。洋三偶爾會不理會他的反抗,硬是把他抱起來。

「阿公,笨笨。不要!」

巧用拳頭敲著洋三的胸膛,比平日要來得用力,連臉都皺了起來。

「喂!巧,不要太過分,阿公會生氣喔。」

「阿嬤她……」

「咦?」

「阿嬤她……」

巧沒有再說下去,掙扎似地扭著身子。

「在玄關,快點過去。」

洋三把巧放下,往前直奔。心臟一陣猛跳。

難道、難道……

玄關的門開著沒關,洋三飛奔而入。聖名子正坐在門框上,背抵著牆閉上眼睛。

「聖名子!」

臉色自得像紙一樣,嘴唇沒有血色,平日總是梳理整齊的髮絲凌亂地披散在臉頰上。

「聖名子,你沒事吧?」

心裡明知道不可能沒事,卻還是近乎吶喊地高聲問道。

「等我、等我,我馬上叫救護車。」

洋三跑到走廊去找電話。

「我沒事啦。」

聖名子用清醒到叫人意外的聲音回答,靠著牆壁用力吐氣。

「我只是有點頭暈,不需要那麼慌張。」

「可是,你的臉色……」

「我沒事,麻煩不要跟醫院連絡。」

聖名子首度為了身體不適而入院,已經是三年前的事。醫生表示是無法治癒的疾病。

「沒有有效的治療方式,只能用藥來減緩痛苦……」

年紀才三十齣頭的年輕醫師這時候臉孔微微扭曲,吸口氣,手指在病歷上無意義地敲著。

只能用藥來減緩痛苦,然後等死。

咚咚、咚咚的單調節奏敲打著耳朵,醫師重複著自己剛剛咽下去的話與節奏重疊著,在腦殼裡響起。洋三很想掩住耳朵,很想大聲怒吼著要他停止。

「年紀也有一些了,我想進展速度並不會那麼快,請讓她舒緩地過日子。」

雖然醫師的口氣溫和無比,聽起來卻比所有曾經聽過的罵人髒話都來得可怕。

「那……內人她還有……還有多久……時間?」

醫師停下手指的動作,「思」地勉強擠出聲音。

「這個嘛。因為會有個別差異,無法一概而論……考量到歲數,要是治療方式順利……我想最長三年應該是沒有問題。」

「最長……那最短的話又是多少時間?」

「這個,嗯—這個嘛……」

「醫師。」

洋三探出身子,從正面直直盯著年輕醫師的臉孔。有幾十年的時間,洋三就是這樣持續盯著球員們的臉。有人迎著教練的視線點頭、有人低頭挪開目光、有人挑戰似地回看,什麼樣的孩子都有。洋三就是由各自的表情中找出可能性,然後將他們送上球場。

「你可以嗎?」

「可以。」

「好,去吧。」

「啪」地在背上一拍,然後送出場。雖然結果各自不同,不過送出去的背影個個都是挺直而充滿朝氣,背號清晰地浮現在正午的陽光及球場的塵沙之間。這裡既沒有陽光、飛舞的沙粒也沒有背號,只有乾淨的白牆、鋪著地毯的地板以及身穿白衣的年輕醫師。這位醫師被洋三一盯就挪開視線,沒有自信地垂下了目光。

「醫師,請跟我說。」洋三壓抑著快要發顫的聲音,保持平靜耐著性子問道:

「內人最短大概還可以活多久?」

「嗯……你可要有心理準備,大約一年到一年半。」

「一年……」

就只有一年、十二個月、三百六十五天,怎麼會有這種事。結婚已經超過三十年,洋三身為高中棒球社教練,過著只有棒球的歲月。有棒球、有球棒、還有甲子園。選手們奔跑、投球、揮棒。歡笑、流淚、咬著嘴唇、把手高高地伸向天空。這樣的日子,整整過了三十年,結果卻只剩下一年,短短的一年。

「那……」

洋三吞了口口水,腦子裡似乎有昆蟲繞圈飛舞,嗡嗡嗡嗡地吵得完全沒有辦法思考。

「那,我該怎麼辦才好?」

教練,我該怎麼辦才好?

要是被孩子們這麼一問,自己想必會毫不躊躇、毫不留情地加以喝斥:

混帳,自己該做什麼,用自己腦袋去思考。

用自己的腦袋思考、尋覓而獲取解答的人是強悍的,能夠擁有不只身為球員、而是身為人類的某種韌性。所謂指導者並不是任憑己意來操縱選手,而是要教導這些年輕的靈魂,確認身為一個人那份足以尊重、信任自己的韌性,讓身體能力伴隨著思考能力同時累積。然而,此刻洋三腦子裡卻有昆蟲在飛,無法思考,忍不住對相當於兒子年紀的醫師出聲哀求:

「我該怎麼辦,醫生,請你跟我說。」

腦子裡有一半空白、一半麻痹拒絕思考。一旦思考了就得接受現實,只要動了感情,現實就會跟著來襲。很想什麼也不考慮、什麼也不感受,就像木偶一樣照著別人的話去做。

「井岡先生,夫人還活著,之後也會隨著你一起生活。」

醫師緊緊交纏著手指,眼鏡後面的眼睛眯成細線。

「夫人該怎麼樣活下去,這點必須由你來思考。除了你,沒有人能夠給出答案。」

這是春夏之交的時節,整面玻璃的外頭是整片薄雲的天空。直到現在,洋三都還清楚記得從雲層之間所看到的藍色天空。

雖然沒有告知醫師的診斷,不過聖名子似乎明顯察覺了自己僅存的時間還有多少。

一邊在床上梳著頭髮,一邊若無其事地笑著:

「放心啦。我是巳年出生的,脾氣很硬,這點你最清楚。對了,得遵照醫師囑咐才行。用不著擔心啦,我會好好訓練的。」

「訓練誰?」

「當然是你嘍,在說什麼呀。我會教你自己一個人生活的訣竅,就算我不在了,你也不會感到困擾。我會好好加以訓練,你要有所覺悟。」

洋三半是發怔地望著妻子邊這麼說邊微笑的面容。該說這張笑臉是強韌、樂天還是遲鈍,洋三找不到言語來加以形容。只知道聖名子的笑容既不是勉強裝出來的假笑,也不是自暴自棄的笑,所以才更加迷惑。

換作是我,我辦不到。

在被人宣判死期之後,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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