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5 投手丘這樣的地方

鬧鐘鈴聲響了。這款水桶造型的鬧鐘,是嬸嬸在他國中入學時送的賀禮。設定的時間一到,槌子造型的手就會從旁邊伸出來,用力敲著白鐵鬧鐘,發出熱鬧的聲音。嬸嬸和父親任職於同一所醫院的小兒科,是個風趣健談的人,豪都十三歲了,嬸嬸直到現在還是半開玩笑地叫他小豪。

昨晚聽到母親和這位嬸嬸通電話。

——對呀……嗯,實在很難……咦?嗯……真的,什麼都不講,不知道在想什麼……對呀對呀,好像很煩躁,之前還捶牆壁……咦?不管他?不管他行嗎?咦?正常?是嗎?可是現在發生好多事……不要笑啦……不是我特別神經質……

豪馬上知道是在談自己的事,當下有種想把電話線拔掉的衝動。他勉強將它壓抑下來、回到自己房間、鑽進被窩。不過,還是在接近無意識的狀態下設定鬧鐘。

上午七點二十分,槌子一敲,發出尖銳的聲音。

今天是星期日,沒有必要早起,不過卻設定了這個時間,看來是覺得非用功不行。

豪望著桌上的題庫本。每周上兩天的補習班與每周一次的家教都出了很多作業。期中考和校內測驗,已經迫在眉睫。

他把窗子打開,迎面而來是整片的晨光和刺骨的寒氣。在結霜的田地對面可以看到縣道,大型卡車正一台台地經過。

那是巧平日跑步的路線。

他試著凝神注視,不過太遠了,無法確切捕捉到人的身影。

「啪滋」,有種類似肉身焚燒的聲音。每次只要想到巧、見到他的身影,思緒就會連結到那場比賽,聽到肉身焚燒的聲音。

覺得受不了,覺得真是夠了。

不過是場不起眼的比賽。在小小城市的市營公園運動場,連比賽都稱不上,而且還虎頭蛇尾地結束。是啊,不過是場棒球比賽,數十種運動的其中一種,甚至還只是追著軟式橡膠球跑而已。只要笑著、享受著、隨便努力一下,也就足夠。

——只會痛苦地被公主要得團團轉而已,還嘗不到棒球寶貴的樂趣就玩完了……嘿嘿,你啊,當公主的投手不行啦……你們會互扯後腿、牽扯不清……找個人來替換吧。

瑞垣用帶著笑意的聲音這麼說。豪握緊拳頭捶著牆壁。

可惡,可惡,可惡!

接到了。在門脇的那個打席,確實有將那個球接住。巧的捕手是我,非我不可。找人替換?開什麼玩笑。

豪睡倒在床上,閉起眼睛。

用手套捕捉到那一球時的瞬間快感,該如何形容?不單單是棒球、也不單單是軟式、橡膠球而已。而是覺得打棒球真好,當捕手真好,能夠出生、活著、在這裡舉起手套真好,和這傢伙組成搭檔真好。他打從心底這麼想,不過這種感覺想必誰也不會明白,說不定還會被人嘲笑誇張、愚蠢。然而,那時自己體內確實有著快感。

居然要人替換我、說我不行……

手上傳來一陣痛楚,用來捶打牆壁的小指指根處破了皮,滲出血來。

豪起身、換衣服、面對桌子坐好,將題庫本攤開。

英文作文、長篇文章讀解、元素符號、數學公式、地名、漢字、單字——

感覺眼前是個安穩的世界。豪拿出自動鉛筆開始答題,有看得懂的,也有解不開的。

「最近有沒有好好複習?我想在今年內教完國二上學期的範圍,會有點辛苦要加油哦。」

家教曾經這麼說過,但豪並沒有回話。或許是被當成反抗,三十齣頭的老師略微加重了語氣繼續說道:

「現在加油,之後就輕鬆了。我希望你把國立醫學院當作目標,現在開始加油絕對沒問題,未來是光明的。」

想要活得輕鬆,豪被輕鬆兩個字吸引。若英文作文與數學公式等另一邊的將來,是與不必聽到肉身焚燒聲、沒有無處可去的不安和叫人頭皮發麻的焦慮感全都無緣的將來,那要加油還不容易。

在右圖的點A、B、C之中,和點E、F、G位在同一圓周上的是……

種子植物分為裸子植物和被子植物,請從以下的植物群之中……

「豪。」

巧喊著豪名字的同時,把球丟了過來,是昨天星期六的事。在叫著自己的巧身後,就是投手丘。要是點個頭就好了、要是「啪」地敲著手套、蹲到本壘後方就好了。正如投手丘是巧的地方,那裡絕對也是自己應該存在的地方,但是自己卻搖頭。巧倒吸了一口氣,視線不知該往哪兒擺才好,於是望向天空。並不是被這時候高聲嗚叫的伯勞鳥聲音所吸引,而是無法直視豪拒絕的臉孔。巧很難得像這樣挪開視線,一直都是用強悍到不行的眼神盯著對手。

「你啊,稍微放輕鬆點啦。」

豪曾經用認真但開玩笑的口氣說過。對巧過於銳利的直視眼神感到擔心,擔心他綳成這樣,遲早有一天會斷掉。豪忍不住失笑,自己是在白擔什麼心。

與其不知視線往哪兒擺、四處游移,還不如直視過來,比較像巧的作風。

豪回想與橫手比賽時,第二局上半,投手丘上那張不知該往哪兒瞧、抹著汗水的臉孔。

啪滋的一聲,然後是低低的笑聲。

——要是來了更厲害的球,你接得到嗎?

將以下文章畫線的部分翻成現代文。將本文作者名以漢字……

豪把題庫本扔向牆壁。

這種東西全是騙人的。

這種東西,再怎麼努力也得不到輕鬆。教不了自己什麼、派不上用場、拯救不了自己。

豪站起身來想跑一下,然後吃個早飯。擦汗、喝水……然後、然後該怎麼辦?

他思了一聲,自己點頭。

知道了,去見巧不就得了。帶了手套和球,豪騎著單車過去。在庭院的梅樹附近停下單車,走向玄關。青波可能會很開心,或許會說:「豪,好久不見,真的好久不見。」然後飛奔而來。那就把他抱起來,然後對巧這麼說:

「哪,去練習傳球吧。」

豪坐在床上,調整呼吸。

可以明顯察覺到自己正在害怕。

我害怕巧。雖然現在還接得到,還可以擔任那傢伙的捕手,然而已經到了極限。

覺得門脇身體的強健度很有存在感。

兩年,才兩年,正值成長期的身體就會抽高、變壯,增加存在感。到時候,巧會投出什麼樣的球,實在難以想像。

已經使盡全力。

光是要用手套接住投給門脇的那一球,就已經使盡全力。我也會成長,變得高壯,變得厲害,變得強悍。不可能就此打住。

自己告訴自己,想自己說給自己聽,但是豪卻沒辦法相信自己,抓不住自己和巧一起成長的模樣。確實是最棒的球,然而才接他一球,集中力就徹底綳斷。在這球之前,自己十分緊張。這份緊張放鬆下來的結果,連比賽都無法繼續,更無法用捕手的身分繼續。

——原田,你拋下比賽,知不知道自己有多丟臉?門脇抓著巧的胸口,憤怒到臉孔扭曲。

做了難看的事。身為一名球員,做了丟臉的事。

巧會重新站起來吧。那傢伙會跨越難得被人痛擊出去的經驗、呆站原地的經驗,然後站上投手丘。瑞垣說過。

——要是他還能投球,那可真是了不起啊。

可以投球。只要有人能夠接球,那傢伙就可以投球。將對自己的不安擊潰、啃噬,轉化為信任。

「豪,你還是不相信?」

巧曾經這麼問過,在瀰漫著草莓香氣的溫室里。

你還是不相信自己?他問的並不是這個意思。他問的是,你還是不相信我?被他這樣問到豪覺得有點吃驚。吃驚的是,居然會有人一本正經地這麼問別人,所以才會受到吸引。心裡撲通撲通地跳,自我中心、傲慢自大、自尊心高,比之前所認識的任何人都要來得難搞、難以相處。只要和他在一起就覺得擔心,但還是受到吸引。徹底品嘗到難以對外人提及的歡喜、興奮與澎湃的情緒。

光是在同個場所擁有同樣的時間,就要感謝奇蹟般的偶然。不過,現在卻對悠哉感謝的自己感到古怪。

「我討厭那傢伙。」

試著出聲低語。

我討厭巧,討厭那傢伙。

巧總是問些無法簡單回答的問題,將人逼到無路可退;只顧相信自己、跨越自己,沒有受到嚴重的傷,就這樣成長下去。就像魔鬼教練所說的一樣,招惹、混淆他人,卻沒有支持、鼓勵的能力。

討厭,討厭,不想被他耍得團團轉。

有敲門聲,豪的門鎖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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