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2 雷雨的操場

一回到家,母親真紀子和祖父洋三正在鬥嘴。明明是父女,這兩人卻每天至少要斗一次嘴。連味噌湯的料、裙子長度這些芝麻綠豆大的小事都能輕易地吵起來。看樣子兩人都不是來真的,只是在享受父女吵架的樂趣。

今天的原因似乎是水羊羹。

「我就說嘛,既然是要供在媽媽的佛壇,就得買稍微高級一點的。」

真紀子說。

「混帳!事情總該有個限度。一個五百圓的水羊羹,你老媽聽了會暈倒。」

「你說什麼?媽活著的時候為你吃了多少苦。你每天就只知道棒球、棒球,佛壇上面總得供些好點心吧。」

洋三是知名的教練,只要提到高中棒球歷史,就絕對少不了他的名字。也因此,一路走來似乎做了很多犧牲,身為獨生女的真紀子只要聽到「棒球」這兩個字就會一臉嫌惡,巧要開始打棒球的時候她也堅決反對。

不過洋三的榮耀與光環是在巧出生之前,就算不是如此,巧也不認為自己的棒球會和祖父有什麼關連。巧從來沒想過要受他影響,或是從他身上學到什麼。

「哎,孩子的媽,照這樣下去,等我死了,佛壇前擺的一定全是真紀子愛吃的東西。好慘哪!好慘哪!」

洋三雙手合十閉上了眼睛。

「哎喲,放心,你的供品只要有球和棒球手套就夠了。還不會爛,你看多好。」

真紀子咯咯笑著。今天是女兒勝利,洋三故意嘆了口氣。

「哎呀,巧,你回來啦。」真紀子帶著笑臉這麼說道,然後突然收起了笑臉問:

「青波狀況怎樣?」

「什麼怎樣?最後一個防守的機會出現在外野。」

「哦,然後呢?」

「接了一記高飛球,那傢伙非常興奮。」

「是嗎……討厭,連那孩子都要真心打起棒球來了,真是有夠煩。算了,至少我們家的孩子不像爸爸這種棒球瘋,專給家人找麻煩。巧,你說是吧。」

巧停下正伸往桌上葡萄的手,望著媽媽。兩人視線相對,細長而優雅的眼睛正若有所思地望著他。巧把一粒亮紫色的葡萄合在嘴裡,不理會那抹視線。

「巧。」

真紀子對正想往外走的背影叫道。

「我之前就想問你,棒球社的事件應該和你無關吧?」

巧回過頭來,這回則是認真凝視著媽媽的臉,真紀子開玩笑地聳聳肩說:

「算了,我想問了你也不會回答……我並不在意國中棒球社有沒有活動,不過只要和自己的孩子有關,我就不能不管。」

真紀子的表情悶悶不樂,和開玩笑的動作並不搭調。

「棒球社那邊發生了什麼事?真的是三年級學生胡鬧所造成的意外?和你沒有關係嗎?」

真紀子劈哩啪啦一連串地問。巧又從成串的葡萄上摘下一粒。

「媽,為什麼?」

水果的甜味在口中擴散開來。巧把果肉連皮吞下,然後繼續問道:

「為什麼現在要問這種事?」

「因為你沒精神啊。」

「社團停止活動了,這很正常吧。」

「是啊,沒有了棒球,你就什麼都沒了,不過真的就只有這樣嗎?巧,你有沒有發現在棒球社事件發生後,不論是面對我、爸爸還是外公,你的眼睛都會閃躲。」

洋三輕聲叫著真紀子。真紀子佯裝沒聽到,雙手在胸前握緊。

「我和節子通過電話,她說豪也是這樣,還告訴我:『這絕對有什麼隱情。』」

節子是豪的母親,和真紀子從國中時期就是朋友,兩人經常會通電話。

真紀子的手突然伸了過來,柔軟的手心觸摸著他的臉頰。

「巧,你瘦了一些,要不要緊?是不是有什麼煩惱?你老是自己一個人承受,有時這樣是不行的。我能不能幫你什麼?我是你媽,需要的時候要跟我說。」

真紀子的聲音帶著教人感到舒適的溫柔,觸摸臉頰的手心傳來溫熱,抬眼望著自己的視線也是既慈祥又溫柔。

要是能說出來,從頭到尾把它說出來,是不是就會輕鬆許多?這份連對豪都說不清楚的焦慮與不安,要是能對媽媽說出來,是不是就會輕鬆許多?

媽媽的手離開臉頰,直接滑落到肩膀。巧的身體猛然一陣顫抖。

「不要碰我。」

他撥開媽媽的手。

「巧。」

真紀子被撥開的手就停在空中,聲音變得嚴厲。

「不要碰我的肩膀。」

巧按著肩膀往後退。

「好吧,那我不會再說什麼,隨便你。」

真紀子雙手握緊轉向一旁。

巧一走出去,眼淚就從真紀子眼裡落了下來,洋三把掛在脖子上的毛巾遞給她。真紀子雖然倔強,不過只要遇到和巧有關的事,馬上就會落淚。不論原因為何,看到女兒哭心裡總是不好受。為了掩飾這種感覺,洋三故意開了點玩笑。

「哎呀,這樣不行啦,真紀子。」

「怎樣不行?」

真紀子吸著鼻子問。

「你去碰投手的肩,當然會被撥開。你要多注意啦。」

「我是碰我兒子的肩膀,誰管他是不是投手。怎樣!不行嗎?我擔心他啊!」

「算了,你聽我說,巧就是這樣的孩子。要是他在媽媽……在你胸前哭,那才嚇人咧!我會以為是不是狸貓假扮的。」

「你才是老狸貓!投手是怎樣?肩膀又怎樣?你以為他幾歲啊?你知道他幾歲嗎?」

洋三用力點頭。

「我當然知道孫子的年紀。巧十三歲,青波九歲。還有,你已經三十七歲啦。」

「我才三十六歲。真是的,十三歲的孩子被媽媽摸到肩膀居然會撥開?真是難以置信。」

難以置信啊……

洋三輕輕嘆息,陷入了沉默。

真紀子所講的他也能夠理解。一個才十三歲的孩子,被人摸到慣用的手臂與肩膀瞬間,表達出激烈的抗拒,就一般而言並不正常。

但洋三能夠理解。

有些人生來就是為了投球。這種人有著十分深奧的力量的,並不是學習而來,也不是熟練所致,這種人靠的不是受到教導之後記住、學習、專精……這些後天的養成,而是超越了一般的常識及理性,由肉體直接產生反應。飢腸轆轆的野獸會撲向獵物,就是類似這樣的反應。

這種人很難遇到。

真紀子,你的兒子似乎就是帶著這種力量出生的。要是你還想抱抱他,我勸你最好死心。

洋三很想這麼說,但卻說不出口。真紀子身為母親的心情他也很能體會。雖然兒子的身高已經高過自己許多,卻還是很想抱抱他的這種心情,身為男人的洋三同樣可以體會。

「你的心情我也不是不懂……或許讓孩子在懷裡哭泣是件不錯的事。我說真紀子。」

「幹嘛啦?」

「想哭就到我懷裡哭吧。」

真紀子伸出舌頭呸了一聲。

「噁心死了。我有阿廣這麼棒的老公,幹嘛還要到爸你懷裡哭,有什麼好處啊!給你沾點鼻水倒是可以。」

「真是的!自己這麼不可愛還敢對巧生氣。」

「我哪有生氣,我是擔心……該怎麼說呢,就是會怕。」

真紀子手肘抵在桌上,用左手撐著臉頰。

「爸,對青波也是一樣,我對巧也沒有特殊的期待,青波出生之後我就非常清楚這件事。青波那孩子有好多次病到不曉得能不能活,其實想想,他現在已經健康到能打棒球,這樣就很棒了。只要阿廣和兩個孩子都在身邊我就很滿足了。啊,當然我也希望爸爸能在身邊。」

「不用再多說了啦!反正我是多出來的。」

「別鬧彆扭啦!爸,我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夠活得很平凡。簡單平穩的生活不是很好?為什麼巧就是不懂?那孩子為什麼不能為了一點小事而笑、而哭,過著快樂的生活呢?那孩子……跟一般普通的孩子不同。不是有沒有能力的問題,而是——」

真紀子彷彿找不到可用的辭彙,於是陷入了沉默。

洋三望著可以看到天空的窗外,視線一隅有紅熟似的紅色掠過。

「紅蜻蜓……」

說到這個,原本在院子里大聲喧嚷的秋蟬叫聲,已變成清澈的寒蟬。季節確實開始移轉。

真紀子再度嘆氣。

真紀子那份說不出口的恐懼,其實正是洋三在巧身上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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