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6 電話

豪按著鼻子下面,低垂著頭。不是因為流鼻血,而是因為沒辦法回答巧的問題。

「去洗臉吧!角落有洗手台,毛巾就掛在水龍頭上面。」

澤口刻意用放慢的語氣說道。

「嗯,我這就去。謝了。」

心裡有種得救的感覺。豪像是要逃開巧的視線似的爬起身子,快速走向溫室角落的洗手台。

洗手台就只有赤裸的水龍頭加上水管,一邊抖動一邊流出水來。豪仔細將整張臉洗過。泛黃的毛巾帶著汗水和泥土的氣味。

回來一看,東谷正在對巧說教。

「原田,你也太暴躁了。為什麼出手打豪?你也稍微反省一下。」

「是怎樣?昨天你就沒對豪說半個字,為什麼只對我一個人抱怨?」

「豪不用人家講,他五十年才發一次脾氣。」

「哪有這種事。」

「有,當然有。」

東谷用手肘頂著巧。澤口拿出水煮蛋說:

「肚子餓了就容易發脾氣,趁熱吃吧。」

巧抬起臉,與豪的視線相對。豪裝成在拿水煮蛋,故意錯開視線。蛋很好吃,熱呼呼的蛋黃像高級點心般帶有微微的甜味。

「哇!好吃。」

巧吃了一口,驚訝地直盯著蛋。

「對吧!剛生出來的蛋哦!還是我們家土雞的受精卵呢。」

「什麼叫受精卵?」

東谷嘴角沾著蛋黃這麼說道:

「澤口他們家的公雞、母雞辦完事後生出來的蛋。」

「東谷,你怎麼這麼變態。」

「不就是這樣子嘛!總之就是有精子、孵得出小雞的蛋。嗯,還是有公雞奮鬥過的好吃。」

「是啊,也許有辦過事的才好吃。啊,好羨慕。」

澤口和東谷相視曖昧地笑著。

「你們怎麼老是在想這種事?雞有什麼好羨慕的。」

巧伸手向澤口再要一個。

「原田好好哦!那麼受女生歡迎。美女、矢島和瑪麗都喜歡你。」

澤口把兩個茶色蛋殼的蛋放到巧的手心上。

「別鬧了,連瑪麗都扯進來。」

「哎呀,瑪麗是只聽話、乖巧的羊。今天卻過度興奮,害我忙了半天。一定是對原田一見鍾情啦。」

「噢,原田,加油!現在不是討論受精卵的時候。」

東谷比出加油的姿勢。巧和澤口同時噗嗤笑了出來。

豪默默把蛋放進嘴裡,沒有跟著他們三人一起笑。他還沒回答巧剛才所提出的問題。

「豪。」

巧叫了他的名字,臉上已經沒有笑意。

被人質問的感覺很痛苦,在回答之前還需要一點時間。

「還痛不痛?」

巧用手指按著自己的鼻子問道。

「咦?哦,還好……這下子昨天的帳就一筆勾消了。」

「也對。」

巧緩緩地眨了一下眼睛,把臉轉向一旁。

雨勢可能轉小了,透過塑膠布傳來的雨聲變得非常微弱,聽起來稀稀疏疏。

敲門聲傳來,豪從床上爬起來應了一聲。約過了一個呼吸的時間門被打開了,媽媽節子走了進來,手上抱著學生服。

「來,制服。血跡和泥土都洗掉了。」

「嗯,謝謝。」

媽媽仔細洗過、燙過的制服還帶著微微的濕氣,感覺比平常來得重。

「豪,我問你,那個血跡真的不是因為打架的關係?」

「不是啦,是球打到鼻子。我不是說過了嗎?」

「可是你會穿著制服傳接球嗎?」

「偶爾會啦!鬧著玩嘛。」

豪討厭說謊。因為擔心前言不搭後語,所以一邊講一邊覺得焦慮,但是也沒那個心情把實話告訴媽媽。

「豪,要是有什麼問題,別自己煩惱要說出來。現在同儕之間欺負、排擠之類的問題頻傳,我實在很擔心。」

「我知道,沒什麼好擔心的。」

豪爬下床、坐在書桌前,打算使出能讓媽媽走出房門的最有效方式。

「我要準備明天的預習……」

「啊,也對。馬上就要考試了,加油。」

節子微微笑著、推了推眼鏡。

「豪,之前我曾提過的家教老師的事……你覺得星期六晚上怎麼樣?七點到九點,當然包括休息時間。還有,如果因為棒球比賽實在沒辦法,那就停課……老師很有名,教過的孩子全都考上一流高中跟大學。」

豪決定不去補習班的時候,節子出奇地驚慌失措。然後大約在三天前,她提出一周一次就好,能不能請專門的家教老師來上課的提議。

「一周一次、每次兩小時,月薪五萬日幣。太貴了吧?」

「錢不是問題,老師好像真有那樣的價值,一周一次對你也不會造成負擔。豪,你聽我說,媽媽不是要你一天到晚用功,你可以做自己喜歡的事。不過若是考慮到將來,現在就要趁早好好學習讀書的方式。」

節子用看來有點稚氣的笑容繼續說道:

「要進高中、大學,現在是重要時期,不能只做喜歡的事,現實是殘酷的,媽媽覺得有必要努力。但如果你實在不想,我也不會勉強……」

豪也知道媽媽並不會勉強自己。如果強調自己實在不想,讓步的人會是媽媽。節子的個性並沒有那種強迫性與激烈性,能將自己的期望不分青紅皂白地強加到別人身上,她只會神色哀戚地陷入思索。這樣的媽媽看了教人難過。

「好啊!就照媽媽的話做。」

稚氣的笑臉更加添了一分柔和,宛如少女一般。

「是嗎?太好了,我還以為會遭到拒絕呢。那家教就從下周開始,你要加油。真是太好了,總不能一輩子都靠著棒球過活。」

豪握著自動鉛筆,在筆記本上抄下英文單字。

「時間已經晚了,別太勉強哦。好了,晚安。」

「晚安。」

節子走出房門,豪把自動鉛筆扔在抄寫的單字上頭,站起來打開窗戶。四月中旬的夜晚,感覺算是暖和。雨已經停了,天空上殘留著雲朵,既沒有星星也沒有月亮,只有黝黑成塊的黑暗。

一周一次,月薪五萬日幣的家教老師;性格溫柔,二十四小時都在為孩子著想的媽媽;對將來有幫助的讀書;小冊子《學生手冊》;不可能打一輩子的棒球;無法只做自己喜歡事情的人生;要是忤逆魔鬼教練,很可能就無法參與比賽。這些便是現實,就是節子所說的殘酷「現實」。就算有時會覺得憂鬱、有時會感到煩悶,不過並不是無法忍耐。如果能夠和眾多現實折衷、藉此實現夢想,那也不壞。

想要和巧一起出賽、面對打者交換暗號、用自己的棒球手套接住巧的球,那就是夢想。如果巧能不那麼堅持自我、稍微忍耐一下,夢想就可以實現。

(為什麼連這點小事都辦不到?)

豪朝著黑暗低語,鼻子里微微刺痛。

——難道你不相信?

腦中響起在草莓田裡被問到的話。

——豪,難道你不相信我?在雨聲與香氣之中,豪被當面如此問道。

豪並不是質疑巧的能力。只要有那個能力,就可以在地區預賽、縣大會甚至全國大會一直贏下去。能在不被擊出任何一支安打、不投出任何四壞球的狀況下,聽到比賽結束的聲音。豪是這麼相信著,但巧問的並不是這個問題。

這時有一隻小小的蟲飛了進來,撞到檯燈燈座,掉到筆記本上。黑色細小的蟲,體積約有逗點大小,在單字上爬來爬去,如果用指尖一撥,不曉得會消失在什麼地方。

小蟲鬥不過人類的指尖。豪突然間想到這個,連自己都覺得奇怪。原本想笑,結果發出來的卻是嘆息。

巧相信自己不會輸?不論遇到任何事、任何人,他真的相信自己不會輸?

(現實是殘酷的啊!巧。)

巧站在投手丘上,可以看到他揚起手臂、直直往前投出。因為是從正面的方向看到巧,因此可以確定自己是位在平常的捕手位置。可是手上卻沒有觸感,沒有球飛進來的觸感。

巧似乎說了什麼。

「咦?你說什麼?」

豪望著空空如也的手套,抬頭一看,投手丘上已經沒有人影。周圍一片陰暗,只有投手丘浮現在白光之中。

「巧!」

豪一睜開眼就看到天花板,鼻子潮熱、呼吸困難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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