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二章 告別處女之夜(2)

我點點頭。

"往後怎麼辦呢?"

"去旭川,嗯,旭川。"她說,"音大時代的一位好友在旭川辦了一間音樂教室,兩三年前就勸我去幫忙,我沒答應;說懶得去那麼冷的地方。可你知道,好歹成了自由之身以後,除了旭川,還想不出其他落腳處。那地方怕不會像是失手弄出來的大陷坑吧?"

"沒那麼恐怖。"我笑道,"去過一次,小鎮不壞,氣氛挺有趣的。"

"真的?"

"不假,比在東京好,肯定。"

"反正沒其他地方可去,行李都寄過去了。"她說,"渡邊君,還能找時間去旭川玩?"

"當然去的。不過你這就趕去不成?總要在東京逗留幾天再去吧!"

"嗯。可以的話,準備呆上兩三天。能在你那裡借個宿嗎?不會給你惹麻煩的。"

"毫無問題。我鑽進睡袋在壁櫥里睡。"

"抱歉抱歉。"

"沒關係,壁櫥寬敞得很。"

玲子有節奏地輕輕叩擊夾在腿間的吉他殼。

"我恐。拍要訓練一下自己的身體,在去旭川之前。對外面的世界還根本不熟悉。很多很多事摸不著頭腦,心裡又緊張。這方面能幫我一把?能依賴的人只有你這一位。"

"只要我能辦到,幫多少把都行。"我說。

"我這人,莫不是在打擾你吧?"

"到底能打擾我的什麼呢?"

玲子看著我的臉,扭下嘴唇笑了,再沒說什麼。

從吉祥寺下了電車,在轉乘公共汽車去我住處之前的時間裡,我們沒說什麼正規的話,只是斷斷續續地談東京市容的變化,談她的音大時代,談我過去的旭川之行。有關直子的事絕口未提。我同玲子足有十個月未見,但如今和她單獨走起來,心頭仍不可思議地湧起一股平和、寬慰之感,並覺得以前好像也有過類似的感覺。回想起來,同直子兩人在東京逛街時,便是與此完全相同的感覺。如同我與直子曾共同擁有本月的死一樣,而今我與玲子又共同擁有直子的死。想到這裡,我陡然什麼也說不出了。玲子一個人說了一會,發現我不開口,便也不再吭聲。於是兩人默默無言地乘上公共汽車;來到我的住處。

這是初秋一個天朗氣清的午後--同恰好1年前我去京都擦望直子時一模一樣。雲如枯絲,細細白白,長空寥廊,似無任何遮攔。又是一個秋天,我想。風的氣息,光的色調,草叢中點綴的小花,一個音節留下的迴響,無不告知我秋天的到來。四季更迭,我與死者之間的距離亦隨之急劇拉開。木月照舊17,直子依然21,直至永遠。

"一到這樣的地方我就鬆了口氣。"玲子走下汽車,環顧四周說道。

"因為什麼也沒有嘛。"

我從後門走進院子,把玲子領進這瞭然獨處的小屋。玲子幾乎每看見什麼都讚賞一番。

"好極了,這住處廣她說,"都是你做的?架子、桌子?

"是啊。"我一邊澆水泡茶一邊說。

"手還滿巧的,你這人。房間也乾淨利落。"

"敢死隊影響的,他給我養成了衛生習慣。不過這一來房東倒高興,說我住得很潔凈。

"噢對了,得找房東寒暄一下。"玲子說,"房東住在院子對面吧?"

"寒暄?用得著寒暄?"

"情理之中嘛。一個怪模怪樣的半老婆子鑽到你這裡彈吉他,房東也會納悶吧?這方面還是先弄穩妥為好。為這個我連糕點盒都準備好帶來了。"

"虧你想得周全。"我佩服道。

"上年紀的關係。我已想好,就說是你姨媽從京都來,你說時也要統一口徑。說起來,這種時候年齡拉開距離,到底好辦些,誰也不至於覺得蹊蹺。"

她從旅行包里掏出糕點盒走出後,我坐在檐廊里又喝了杯茶,逗著貓玩。過了20分鐘,玲子才好歹回來。回來後,從旅行包里取出一罐餅乾,說是給我的禮物。

"20多分鐘到底說什麼來著?"我嚼著餅乾問。

"當然是說你。"她抱著貓貼臉說,"誇你規規矩矩,是個正正經經的學生。"

"說我?"

"是啊,當然是你。"玲子笑道。然後瞥見我的吉他,拿在手裡,稍微調下弦,彈起卡爾羅斯·喬賓的《並非終曲》。許久沒聽她的吉他了,那聲音一如既往地溫暖著我的心。

"在學吉他?"

"在倉房裡扔著,惜來隨便彈幾下。"

"那,一會兒免費教你。"說著,玲子放下吉他,脫去粗花呢上衣,背靠檐廊柱子吸煙。外衣下面,穿著雙色方格半袖衫。

"瞧,這衣服滿漂亮吧?"

"是不錯。"我同意道。那的確是件格紋極瀟洒的襯衫。

"這,是直子的。"玲子說,"知道么?直子和我,衣服差不多是一個尺寸,尤其她剛進那裡的時候。後來那孩子豐滿起來,尺寸多少有點變化,但基本出人不大,無論上衣褲子還是鞋帽,有差別的大概只有胸罩。因為我等於沒有乳房。所以,我倆經常換衣服穿,或者說幾乎是共產。"

我再次打量玲子的身體。如此說來其身段個頭確實同直子相似。由於臉形和手腕細弱的關係,印象中玲子要比直子瘦削。但仔細看去,身體顯得格外結實。

"這褲子和上衣也是,全是直子的。看見我穿直子的東西,你心裡怕不大好受?"

"沒有的事。有人穿她的衣服,我想直子也會高興的。特別是你來穿"

"也真是奇怪,"玲子說著,輕輕打個響指,"直子沒給任何人寫遺書,卻把衣服的事交待得清清楚楚。她在便箋上寫一行草書:衣服請全部送給玲子。你不覺得這孩子怪?在自己即將結束生命的時候,為什麼會想到什麼衣服呢,這東西豈非怎麼都無所謂,其他更想交待的本該多得寫不完才是。"

"此外什麼都沒有也未可知。"

玲子吸著煙,沉思良久。"我說,你很想聽我從頭一五一十講起吧?"

"請講給我聽廣我說。

"醫院檢查的結果,說直子的病情眼下雖正在好轉,但為長遠起見,還是馬上集中根治為好。於是直子轉去大阪一家醫院,準備在那裡住得長久些。以上情況想必已寫信告訴過你,大概是8月10日前後……"

"信見了。"

"8月24日,直子母親打來電話,說直子想返回一次,問我可不可以。說直子想自己整理一下東西,還很想同我好好聊聊,因為短時間內再見不到我,可以的話,想住一個晚上。我說我完全可以。我也非常想見直子,想同她交談。這麼著,第二天,就是25日她和母親乘計程車趕來。我們三人便一邊天南地北地聊著,一邊整理東西。傍晚時,直子對她母親說往下不要緊了,請母親回去。她母親就叫一輛計程車回去了。直子看上去精神十分飽滿,我和她母親一點都沒想到別的。說實話,見面前我擔心得不得了,生怕她一下子瘦得搖搖晃晃,憔悴不堪。因我知道在那種醫院檢查治療起來,身體消耗得相當厲害,擔心她受不了。可是見到她,我就放心了。臉色比想像中健康。還笑盈盈地開玩笑。表達方式也比以前正常得多。又說去了美容室,為自己的新髮型自豪,因此我才覺得她母親不在也沒關係。她對我說,玲子姐,我想我會在現在的醫院完全復原的。我說對的,也許那樣最好。然後我們到外面散步,無話不談。談談今後怎麼打算之類。她說如果我們離開這裡以後,能夠一起生活就好了。"

"直子說跟你生活在一起?"

"對呀。"玲子說看,縮一縮肩膀。"於是我說,我無所謂,渡邊的事你不管了?然後她這樣說:"他的事,我會處理的。"僅此而已。於是我們談起以後住哪裡,要做什麼之類。接看跑去鳥屋和馬兒玩。"

我從冰箱拿出啤酒來喝。玲子叉點了一支煙,貓兒在她的腿上呼呼入睡了。

"她從一開始就全部決定好了。所以顯得如此精神奕奕。笑容滿面的。快定了。心情就輕鬆了。然後她把房裡的東西一一整理好,不要的東西就放進院子的汽油桶燒掉,包括當日記用的筆記,信件等等,連你的信也燒了。我覺得奇怪,問她為何燒掉。因她向來十分珍惜地保管你的信,時常重讀。她說:"我把過去的東西全部處理掉,以後重新做人了。"我也不懷疑,反而單純地贊同丁。我認為很有道理。心想如果她能恢複精神得到幸福就好了。那天的直子實在可愛,恨不得讓你也看看。

然後我們如往常一樣。到餐廳吃晚飯,洗澡。開了一瓶上等葡萄酒對飲,我彈吉他。照例是她喜歡的曲子。披頭四的"挪威的森林"、"米雪星"等等。我們心情很好,關掉電燈,脫掉外衣,躺在床上。那晚非常悶熱,開了窗也幾乎沒風進來。外面已經漆黑一片,蟲聲聽起來特別響亮,房間里飄滿夏草的香味。然後直子突然談起你來。談起和你做愛的事,而且非常詳盡。如何被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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