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奇特的邂逅(2)

阿綠從筆記本上撕下一小片紙,仔細地在上頭畫了到她家的地圖。跟著又拿出紅原子筆來,在她家的位置上打上一個大叉。

"很容易找的,因為有個『小林書店』的大招牌。十二點左右到好嗎?我會先燒好飯等你。"

道過謝後,我將地圖放進口袋裡。然後告訴她,我該回學校去上德文課了。阿綠則在四谷搭電車,說是還要去個地方。

星期天早上,我九點起床。刮過鬍子,洗了衣服,我拿到屋頂上去曬。天氣很好,頗有初秋的味道。一對對蜻蜓在院子里飛來飛去,附近的小孩子拿著捕蟲網到處追著跑。這是個無風的日子,國旗無精打采地俯垂著。我穿上燙得十分平整的襯衫,走出宿舍,到都電的車站去搭車。星期天的學生街彷佛一座死城似的杳無人影,大部分的店家都不做生意。街上只要有些微的聲響,聽起來便異常清晰。女孩子們腳蹬木跟鞋咯噠咯噠地穿過柏油路。都電的車庫旁,四、五個小孩子將空罐子排成一列,拿石子扔著玩。後來我在一家花店買了一束水仙花。秋天買水仙花是有些奇怪,但我從以前開始就一直很喜歡水仙花了。

星期天早上的都電只坐了三個結伴出門的老婆婆。我一上去,老婆婆們便一會兒盯著我,一會兒盯著我手上的花。其中一個還邊盯著我邊露出笑容,我也跟著笑了。然後,我在最後一排坐下,遠眺著飛掠過車窗外的舊屋景緻。電車緊沿著屋檐賓士。有一戶人家在晒衣桿上放了十個蕃茄盆栽,一隻大黑貓在旁邊作日光浴。我還看到小孩子在院子里吹泡泡玩。耳邊也傳來了石田亞由美懷念老歌的旋律。甚至還聞得到咖哩的香味。電車飛快地穿梭在這個親切感十足的小市區里。途中還上來了好幾個乘客。而原來的三個老婆婆仍然湊在一起,聊得正自起勁,沒有一絲倦容。

在大冢車站附近,我下了電車,按照阿綠畫的地圖,走到一條並不頂熱鬧的大街上。街道兩旁的商店看上去冷冷清清地,建物老舊不堪,裡頭也不甚明亮。有的甚至連招牌上的字都已模糊難辨。從建物的老舊和樣式看來,這一帶在戰時似乎並不曾遭到轟炸,因此從前的街景便一直保留到今天,他們當然也曾作過某種程度的改建,因為每一幢建都有增建和補修的痕迹。但這樣一來,反而此純粹的老房子還要來得髒亂。

大多數的人受不了車多、噪音、空氣壞、高房租,就搬到郊區去了。留下來的儘是一些住廉價公寓和社區住宅的,或是不好遷移的商店啦、打算一輩子老死在這塊土地上的人等等這條大街看上去就給人這種感覺,而且由於車子排出大量的廢氣,街上彷佛罩著一層薄霧似的,一切都顯得如此迷濛、骯髒。

在這條大街上走了好一會兒,這才在轉角的加油站往右一拐,呈現在眼前的是一條小商店街,"小林書店"的招牌就立在中間。這的確不是一家大書店,但並不像阿綠所描述的那麼小。是極其普通的市區中一家極其普通的書店。跟我在小時候總等不及到發行日就跑去買少年雜誌看的那種書店差不多。立在小林書店門口,我突然覺得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因為不管走到哪兒,你都看得到這種書店。

書店鐵門緊閉,門上寫著"周刊文春,每周四發行"的字樣。雖然還有十五分鐘才到十二點,但我不想捧著水仙花在街上亂逛打發時間,所以就按了鐵門旁的門鈴,然後略略後退二、三步,等候應門。等了十五秒鐘,沒有反應。正在猶豫要不要再按時,上頭有人喀啦喀啦地拉開了窗子。抬頭一看,原來是阿綠從窗口探出頭來,對著我招手。

"打開鐵門進來呀!"她叫道。

"我來早了,沒關係嗎?"我也回叫。

"有什麼關係?上來二樓吧!我現在走不開。"跟著又喀啦喀啦地拉上窗子。

我大剌剌地將鐵門拉開約一公尺左右。弓著身子進入店內後,又把鐵門拉下。

店內一片漆黑,我撞上了用繩子困好放在地上準備退還的雜誌,差點沒跌一跤,好不容易走到里側,摸黑脫了鞋子,踏上地板。屋裡仍舊微黑。一上去,便是一個小客廳,裡頭擺著一組沙發。一道彷佛從前的波蘭電影一般的黯澹的光射進這小小的空間里。而左手邊則是一個小倉庫,廁所也在那邊。我小心翼翼地爬上右手邊的陡梯,到了二樓。二樓比一樓明亮得多,我這才鬆了口氣。

"喂!這兒啦!"阿綠的聲音不知從哪兒傳了過來。從樓梯一上來,右手邊就是餐廳,廚房則在里側。屋子雖很老舊,但廚房似乎是最近才改建的,流理台、水龍頭和碗櫃都相當新。阿綠就在那兒準備午飯。鍋子里正呼嚕呼嚕地煮著東西,此外還有烤魚的味道。

"冰箱里有啤酒,你就坐那兒喝嘛!"阿綠飛快地看我一眼,跟著說道。我便從冰箱里拿出罐裝啤酒,坐在桌旁喝了起來。啤酒相當冰涼,彷佛已經放進冰箱冰了半年似的。桌子上擺著一個小小的白色菸灰缸、報紙、醬油杓子、便條紙和原子筆等。便條紙上寫著電話號碼和一些買過東西的計算數字。

"大概再過十分鐘就好了,你就在那兒等著好嗎?可以等嗎?"

"當然可以羅!"我說。

"餓一點也好。量蠻多的。"

我一面啜著冰啤酒,一面盯著正在專心燒飯的阿綠的背影。她的動作十分靈活,在一段時間內居然同時進行四道做菜手續。一會兒嘗嘗湯的味道,一會兒在砧板上切東西;這才剛從冰箱里拿出東西裝在盤子里,卻又洗起用過的鍋子來了。從背後看來,她的這些動作讓人聯想起印度的打擊樂器演奏家。才剛打過那邊的鐘,便又叩擊這邊的木板,跟著又敲起水牛骨來了。每個動作都相當漂亮、靈活、有整體感。我一面看著,一面暗自佩服。

"有沒有我幫得上忙的?"我出聲道。

"沒關係,我已經習慣一個人做了。"說罷,阿綠對我微微一笑。她今天穿著一條牛仔褲,上身是一件藍色T恤。T恤的背上印著一個蘋果牌唱片的大蘋果商標。從背後看來,她的腰細得令人吃驚。彷佛曾經因為某種緣故,讓纖腰壯實的那一段成長過程給漏掉似的,那腰真細得緊。也因此,比起一般女孩穿牛仔褲的苗條模樣,阿綠穿起來反而給人一種中性的感覺,亮光從廚房的水池子上方的窗口流進來,使得阿綠身子的輪廓更添上一層朦朧。

"我自己就從不曾做過像這樣的一頓大餐哩!"我說。

"這算什麼大餐嘛!"阿綠背對著我說。"我昨天太忙,沒時間去買菜,只就著冰箱里現有的東西湊著做而已。所以呀,你千萬別客氣。真的!而且我們家喜歡請客。不知道為什麼,我們這一家族的人基本上都很喜歡請客。喜歡得要命哩!倒不是說我們家的人與眾不同,特別的親切;也不是想藉此贏得大家的好評,反正只要有客人來,就一定非請不可。不知道是幸或不幸,全家人剛巧都是這種個性。像我父親自己幾乎是滴酒不沾,可是我們家裡放了好多酒,你知道為什麼嗎?就是為了請客嘛!所以啤酒儘管喝好了,別客氣!"

"謝謝!"我說。

這時,我突然想起放在樓下的水仙花。記得剛才脫鞋的時候就順手擱在一旁了。我於是又下樓將躺在一片微之中的水仙花拿上來。阿綠從碗櫃中拿出一個瘦長的玻璃瓶,把水仙花放進去。

"我最喜歡水仙花了。"阿綠說道。"上高中時有一回參加文化祭,我還唱了『七朵水仙』呢!你聽過嗎?『七朵水仙』?"

"當然聽過呀!"

"從前在民歌俱樂部時唱過的。還彈吉他伴奏呢!"

說著,她便一面哼著"七朵水仙",一面把菜倒進盤子里去。

阿綠的菜遠比我想像的要豐盛得多了。醋漬竹莢魚、厚片蛋皮、一個自己做的魚西京漬、再加上煮茄子、菜湯、玉蕈飯,飯上頭還遍撒了芝麻和黃蘿蔔乾。

完全是關西式的清淡口味。

"真好吃!"我佩服極了。

"渡邊,老實說你有點意外吧?看起來並不怎麼樣?對不?"

"可以這麼說。"我實話實說。

"你是關西人,應該蠻喜歡清淡的口味吧?"

"為了我才特別做的呀?"

"才不呢!再怎麼樣,我也不會給自己找麻煩呀!是因為我們一直吃的就是這種口味啦!"

"你父親或母親是關西人嗎?"

"不是,我父親是東京人,母親是福島人。我們家族裡沒有一個關西人。都是東京和北關東一帶的。"

"你這麼說我就不懂了。"我說。"那你怎麼會做這麼有模有樣又正統的關西菜呢?有人教你的?"

"唉!說來話長羅!"她咬了口蛋皮。跟著說道:"我母親非常厭惡做家事,凡是叫家事的,她一概不做,也幾乎不燒飯吃。而且我們又是做生意的,一忙起來就隨便吃,今天從外頭叫菜進來吃,明天到肉店去買現成的炸肉餅吃。從小我就非常不喜歡這樣,但不喜歡歸不喜歡,我還是無可奈何。所以只好一次做三天份的咖哩放著每天吃了,直到有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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