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接近某個彼岸

之所以租了這個家中有墳墓的房子,原因當然就是破盤的低價租金。

泡沫經濟時期買下的東橫線沿線公寓,在慘遭裁員後以低價拋售,那時我已經失去了遊走社會的倚靠。從工業機械製造商的總務部被掃地出門後,好不容易才蒙目前的計程車行收留。是的,以我當時凄慘的上工狀況,用「收留」二字的確再貼切不過了。失業初期時的無奈與不景氣的衝擊,跟之後再次求職時體會到的絕望與愕然,相較之下,前者簡直還像品嘗甘醇香蜜。不可思議的是,那些應付我們的同年齡一輩,大都一不小心就露出畏懼的表情。當我察覺到這個現象時,先前以為公司仍舊需要自己的想法徹底幻滅。對這些同輩分的人而言,看到我們這種沒犯什麼大錯卻被剝奪一切資歷的人,無疑有如芒刺在背吧。雖說是工作需要,但他們得日復一日應付面試一波波類似的一群人,身為所謂「棄民邊界」的最後一道防線,也很理所當然地將這份不安投射到自己身上。

我和妻子精打細算,善用那筆僅有的積蓄,坐吃山空,有如大太陽底下的小水窪,一點一滴蒸發。我們重新檢視生活上的各個小節,左思右想後,找到了東京都區外圍的物件。

房屋仲介面對我這個年約五十的無業游民明顯表露不安,總算在和另一家保證公司簽約的附帶條件下,才肯為我們介紹物件;也就是說,若滯繳房租,將由這個保證公司為我們代墊,代價是我們要先支付房租的一成。

碰巧這個房子和接下來服務的計程車行距離將近一小時,也成了搬到這裡唯一的優點。

屋齡四十年的房子和一排住宅區建築相隔一小段路。據說前屋主是個畫家,這樣兩層樓的樓房支柱穩固,或許可稱之為結構強韌附有庭院的別墅。

「平常還是有基本的打掃和維護。」

仲介業務員說著,熟門熟路地不知從哪兒為每人各拿了一雙拖鞋,領著我們參觀。從玄關沿著走廊,共有兩個房間、客廳、廚房,後面是浴室;上了玄關側面的階梯則有洗手間和三個房間。幾處重點位置訂製的書桌、桌櫃,原封不動留著,客廳里一張大型皮沙發也還在。很意外的,我摸了一下,發現皮革居然沒什麼損傷,不像想像中一碰就出現碎層。

一抬起頭,仲介業務員對我微笑。

「以前旁邊還有個小畫室,因為實在太老舊,後來屋主就打掉了。」

業務員大概認為我們已經下定決心簽約,便開始陸續為我們說明,但一旁的妻子卻悄悄拉著我的衣袖。

我當然知道,這個暗號的意思是「我們怎麼住得起這種房子」。話說回來,仲介業務員之前在店裡,還擺出一副心不甘情不願的臉色,現在卻又對我們這種條件的人熱心介紹這等物件,的確猜不透對方的心意。

在屋子裡看過一遭後,我向業務員詢問租金方面相關事宜。

當時我們已經下定決心回絕,打算先說明經濟方面的困難,讓雙方有了共識後,再向對方表示遺憾。

「嗯,屋內確實有幾個地方採光不盡理想,不過,這是因為建地方位的關係,大概沒辦法改善……您對這部分不滿意嗎?」

「哦,不,不是這樣。只是,要負擔這麼寬敞的房子……」

面對吞吞吐吐的我,業務員接下來說的租金數字,誇張到令我無法置信。

「怎麼可能……」

接著,他領著面面相覷的我和妻子來到戶外。

然後指向屋子後院一處用藍色鍍鋅鐵板圍起來的角落。

「原因就出在那裡。」

這時,我第一次發現這位業務員有嚴重的斜視。不,也難怪我先前沒察覺,因為他斜視的問題大概出現在肌肉調整,所以一轉過頭的瞬間會急遽往中間靠,但左眼一下子又緩緩回到定位。看來這斜視的狀況是在某個特定時間點出現,連他本人也絲毫不察。

「哎呀,也不是什麼嚇人的事啦。」

業務員對我愕然的表現顯得大驚小怪。

我們往那處角落走去。

他將手指插進不怎麼牢靠的鐵板縫隙撥開,讓我們看看裡面。

只見茂密的雜草長到大約成人的身高,草叢間有處荒廢的石堆,由好幾塊大石頭雜亂堆疊而成。

「這是墳墓。」

我的目光才一移開,業務員的口吻突然變得前所未見的低調。

「墳……墓嗎?」

我和妻子不禁又對看了一眼。

「嚴格說來,也不知道算不算墳墓……不過,就像現在這個樣子,當然啦,既然有墓碑,應該就是墳墓了吧。先前也有歷史學家認為這是古墳……只是…那個,詳細狀況就沒人知道了。」

「但是,為什麼屋主丟著沒處理呢?」

「因為不是這家的呀。」

我又說不出話了。

「簡單說呢,就是土地所有權不明確啦,好像是在早年戰爭中那些文件都不見了。唯一能肯定的是這塊地方,也就是用鐵板圍起來的這個角落,並不屬於屋主所有。」業務員講到這裡停頓了一下,搔搔他一頭濃密的亂髮繼續說:「那麼,兩位決定如何?」

隔周,我們搬進那個家。據仲介公司的說法,我們對那處墳地不須負任何管理責任,加上有了那塊地方孤立在院子里,應該也不會有人隨意闖進屋子,反而可避免一些麻煩吧。我們夫妻,加上今年滿三歲的兒子,對我們一家三口而言,這棟房子的空間夠寬敞了,而隨處出現的牆壁龜裂,以及生鏽的廁所排水管及下水溝,感覺上倒也符合目前自己的際遇。

推開我們二樓卧房的窗戶,那處墳地就在眼前。

「覺得不舒服嗎?」

「一點都不會。」

妻子爽快回答。

不久之後,我的工作也有了著落,家中似乎重新瀰漫起一股和諧氣氛。有一天,我在家中小憩時,被妻子和兒子不太尋常的笑鬧聲吵醒。我強忍著呵欠,走到灑滿陽光的廚房。

「對不起啊,把你吵醒了。」

妻子雙手伸直貼在桌上,轉過頭來說。

我看到妻子把手放在一個大小有如單行本書籍的心型板子上,下方好像有輪子,可以在光滑的桌面上來迴轉動。材質堅固,表面刻著沒見過的花紋。

「這是昨天在餐具櫥旁邊找到的。」

兒子不知道是對妻子滾動板子感到有趣,還是喜歡聽下方輪子發出的聲音,總之每當他媽媽栘動板子,他就呀呀呀放聲大喊。

「是~哦。」

我試著跟妻子換手,把手放到板子上,沒想到那塊板子比我想像得厚重,我沒辦法像妻子先前那樣移動自如。我把板子翻過來,看看背面是不是有類似煞車的零件,結果只看到正中央是透明玻璃,周圍裝了三個小輪子而已。我又試了一次,還是覺得很重,不易操作。

「好像需要訣竅耶。」

「才沒這回事呢。」

妻子接手後,又在桌上輕鬆滑起來。

兒子也隨著開心拍起手。

然後妻子說接下來家裡應該多以玄米為主食。既然她說這是為了體弱多病的兒子好,我也能體諒,一星期忍耐吃幾餐。

我記得就是那個晚上,妻子在半夜突然慘叫。

結婚已經十二年,當然多少看過彼此剛睡醒或身陷夢魘時的模樣,但像這樣凄厲大喊,甚至得搖晃雙肩弄醒她,至今還是頭一遭。連兒子也嚇得跳起來,和妻子相擁哭泣。總之,我為了讓狀況穩定下來,端了杯熱可可給妻子。她接過馬克杯,一臉愧疚向我道歉。

「到底敞了什麼夢?」我問道。但妻子只是側著頭納悶,似乎記不太清楚。

「只記得很可怕,好像一直撕下什麼滑膩膩的東西。」

「一定是搬家加上先前繃緊神經,結束後一下子釋放的結果吧。」

我輕觸著妻子額頭,她微笑地說句對不起。

我下樓把杯子放到水槽,看到正面窗台上擺了幾個廣口瓶。過去有一陣子流行養紅茶菇(註:用紅茶作為培養基製作的傳統健康飲料,七〇年代在日本造成一股熱潮,日後卻證實並無醫學根據。),看來這些也是類似的東西吧。感覺就像一大塊褐色或黑色的果凍狀物體浮在暗色液體里,透過混濁的水看來就令人渾身不自在,於是趕緊關了廚房燈,快步回到卧房。

在我獨自跑車後一個月左右,當時我的身體狀況很糟,計程車的業務又比想像中來得艱難,包括從早上八點到隔天早上八點,長達二十四小時的車內職前訓練,加上不習慣的待客應對以及不熟悉路段,這些緊張情緒都造成相當沉重的疲勞。那些俗稱「長途客」,也就是車資超過一萬圓的乘客,若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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