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51-60

51

「我希望你能暫時安靜地聽我講接下來的話,然後如果我有哪些地方說錯了,再請你指出來。」

橋的兩岸並排著住宅,每一戶的窗子都透出溫暖的燈光,反射在波光粼粼的河面

上。鐵制的欄杆冷得像要把手掌黏住般,我卻還是不得不緊抓著,以免一個不小心墜落下去。

「我姑且知道你在跟蹤我,並且搜集了足以令你無法否認的證據。不好意思,因為我拜託熟人跟蹤你。沒錯,就是所謂的雙重跟蹤……唉呀,我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真的會從嘴裡講出『雙重跟蹤』這種話呢。」

常葉這麼說著,一個人笑了起來。

「我不知道你為什麼要跟蹤我。雖然由我自己說出來有點那個,但因為我的為人跟聖人差不多呢,從來沒做過一件心虛的事。正因為做的都是令人感謝的事,沒做過惹人怨恨的事。說到底,我和你之間的共同點就是念同一個科系,應該只有這一點才對。儘管如此,也有可能是因妒生恨,不能完全排除你會以某種形式加害我的可能——所以我做了個測試。」

我看著正下方,夜晚的河川就像墨汁滴落般漆黑。我突然注意到,這條河除了可以用來推常葉落水以外,我自己也可以跳下去。這也可以說是一種解決辦法呢。嗯,先不論我有沒有這種膽量跳下去就是了。

「在此之前,我總共給了你三次機會。在你跟蹤我的時候,我特地製造了三次非常適合你加害我的場面……當然,那只是表面上看起來而已,實際上如果你真的在那當下對我下手的話,我都留下了保證可以獲救的餘地。」

我將雙手從欄杆上拿開,取出大衣口袋裡的香煙,小心翼翼地點火。橋上的風勢強勁,讓火點著費了我一番功夫。

「然而,你卻沒有行動。我不知道你是一開始就無意傷害我,還是因為恐懼才沒下手。無論如何,我因此知道了『這個人對我無害』。就算你對我懷有殺意,但要將其轉化成實際行動,大概是不可能的……當然,之後你也有可能鐵了心,終於準備對我下手。不過,這樣和你直接面對面,我好像明白了——你無法傷害我。這是像第六感一樣的直覺,或是應該叫做潛意識的經驗法則呢?」

「你第一次發現我跟蹤你是什麼時候?」我第一次開口。

「校慶的隔周。」常葉回答:「那應該是很早的階段吧?我想你當時應該才剛開始跟蹤不久。」

沒錯。我在心中附和。

「我不是天生敏感,也不是背後有長眼睛。既不是特別敏銳,也不是習慣有人跟蹤。那麼,我為什麼可以那麼快就發現有人跟蹤我呢?……答案很簡單,因為別看我這樣,其實我是個可以說是自我意識過剩到異常的人喔。我非常介意別人的目光,很常把別人的行為全當成是對自己的訊息。如果一天看到同樣的人三次,就會想這個人是不是特地在等我呢,我就是會這樣想的人。」

「哦……但是你看不出來有在東張西望的樣子。」

聽我這麼一說,常葉以不在乎的表情說道:

「真正自我意識過剩的人,不會讓別人發現自己『因為在意周圍而東張西望』喔。不如說是行動會自然到不自然的地步。我想如果你也跟蹤其他人的話就能明白,一般人應該會更頻繁地向後看或是站著不動,採取一些意義不明的行動喔。我故意提供了你一個很好跟蹤的環境。」

簡單來說,就是他什麼都知道了。

真是的,我混著煙吐出嘆息。

不過,我內心卻沒有產生什麼後悔或丟臉的情緒,我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從剛才開始就如此冷靜呢。還是說,或許我已經太習慣「受到常葉的重挫」這樣的公式了。

「那麼,你打算把我怎樣?」我向常葉問道:「想把我丟給警察嗎?」

「我不會對你做什麼喔。」常葉搖搖頭說:「那是因為啊,你可能覺得很意外——我不認為你這一個月以來對我做的事情有多糟。不,不如說我是感激你的呢。我不是喜歡別人從暗處偷看自己什麼的,我想說的是,也就是說『藉由你持續監視我,讓我得到了你這個人的觀點』。而世上可不是隨隨便便就有這麼棒的事發生喔。」

我不是很了解他的意思。常葉直率地向我說明:

「硬要說的話,如此得天獨厚的我,人生唯一的不幸,就是從小就太過幸福了。這句話要由像我這樣的人說才具有意義。幸福這件事,只要習慣的話,其實是很無味的喔。就像每天三餐都吃糖果點心一樣,舌頭會麻痹,漸漸嘗不出味道。我沒有騙你!幾乎每天都得到各式各樣的人稱讚,數不清的女生向你拋媚眼,還有一個完美無缺的女朋友——有一天我突然發現,儘管擁有了這些,我卻什麼也感覺不到……之後我臉上仍然掛著一如往常的笑容,內心卻宛如嚼蠟般過著每一天。傷腦筋的是,儘管發生了開心的事我卻完全開心不起來,但只要一有難過或生氣的事,好像就會徹底地悲傷或是發怒。看樣子我似乎對愉快的事情已經變得遲鈍得嚇人,對於討厭的事情卻比從前更加敏銳了……可以給我一根煙嗎?」

我安靜地將寶馬香煙和打火機遞給常葉。他以熟練的手勢點燃香煙,朝打火機上畫的莫里西盯了幾秒後,把東西還給我。

我突然覺得,或許常葉知道亞彌會抽煙吧。如果不知道的話,關於亞彌我能贏過他的,也只有知道亞彌會抽煙這件事。所以我彷彿要緊抓住般在腦海中反覆那段記憶,回想著亞彌那夾著細長香煙的美麗手指。

「但是,」常葉吐了一口煙繼續說道:「因為你的出現,我的想法稍微產生了變化。也就是說,事情是這樣的——藉由你跟蹤我,讓我得到了你這個人的觀點喔。在你跟蹤我的時候,我想的不是『他為什麼會跟蹤我呢?』而是『在他的眼裡,我是個怎麼樣的人呢?』我對這點比較有興趣。睡覺前總是會回想那天的種種,想像著過了那樣一天的我在你眼中會是什麼樣子。我忍不住這樣想像著,因為我這種人把獨處時開反省大會當作是一種興趣呢。世界上有一種人會一整晚思考著『當時我的行為舉止給周圍的人什麼印象呢?』或是『當時那個人對我說的話有什麼意義呢?』這一類的事喔。」

這種事不用你說我也知道,我無聲說著。因為,不是別人,我自己正是這種人啊。

常葉俐落地在指間轉起點燃的香煙說道:

「——大概是在你開始跟蹤之後兩周左右的時候吧。我突然發現自己內心起了某種重大的變化,一時之間我還不敢相信呢!我那已經麻痹的感覺又再度回覆正常了。」

常葉不是在諷刺,而是真的像敘述一段美麗的回憶般說了這些話:

「早上一起床,我的胸口就溢滿對那一天的期待。看著鏡子,便打從心底覺得能以這副身軀出生真是太好了。走在街上,覺得每一個擦身而過的人們都好可愛。看著女朋友的臉,心中滿是感謝能夠遇見她。花兒有多像花,石頭有多像石頭,用盡全力般強調著它們的獨特性,並一一映入我的眼帘。所有的一切都很正常,可以說是正常過了頭。不,應該說或許是有生以來第一次能夠以正常的眼光看待事物也說不定。我幸福得要死。我變得能夠將理所當然的幸福,不再視為理所當然地接受……一開始,我以為這只是暫時的現象。實際上,隨著時間經過,這種心情漸漸地淡化了。我和朋友在學生餐廳吃午餐的時候,那種幸福感宛如一開始就不存在似地,消失得無影無蹤。然而,當因此失望的我吃完飯突然抬起頭時——雖然有段相當的距離,但的確是看到了你的身影。那一瞬間,我的幸福帶著更勝從前的清晰感回來了。不誇張,我當時的心情真的想站起來大喊萬歲喔……因此我終於發現,這份幸福是你給我的。藉由你的觀點檢視自己後,我可以用全新的目光再一次重新看待那些從前視為理所當然的幸福。」

常葉的話暫時在這裡告一段落。

我雖然一直靜靜聽著,但很能理解他說的話。這就跟第二次的我因為背負著多餘的記憶,而落入對現狀沒必要的不滿境地,兩者是很類似的吧。

「有件事我可以很有自信地說,那就是『跟蹤我的那個人一定要是你才可以』。我想如果跟蹤我的不是你而是其他人的話,我不會這麼熱切地去思考跟蹤者的心情。在這層意義上,我對你懷抱深深的感謝。這樣聽起來或許很像在諷刺——但是你這個人有某些地方跟我很像。希望你不要不高興,老實說看著你,我有一種『如果我走錯一步的話,可能就會變成那樣吧』的感覺……我們兩個人的基礎一定是一樣的,人生的初期條件一定像得不得了。雖然因為一點環境的差異和命運的惡作劇導致現在的落差,但以可能性而言,我們應該是在相同的起點出發的喔。正因此我才能了解你的心情,也很容易想像你看著我時的感受。」

說到這,他從包包里拿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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