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 冬之旅 第六章

寫給自己的備忘錄上,完全沒有提到貓的事。

所以,當好不容易回到老家,走進自己房間時,看到擺出一臉「我才是房間主人」模樣,折起前腳蹲踞在床罩上的貓時,我會感到衝擊也是很正常的事。

多……多了一個家人啊……

這隻名叫松嶋喵喵子Delue,簡稱松子的貓咪,對我似乎沒有什麼特別看法。見到我出現時也一副理所當然的表情眯起眼睛,毫不猶豫地從喉嚨里發出呼嚕呼嚕聲……看來我和它的關係不錯,這真是值得慶幸。不過,就我而言,因為完全沒有和貓親密嬉戲過的記憶,一時之間還不知如何應對。

姑且一邊說「我回來了……」一邊試著用指尖撫摸松子的額頭。然而,觸摸的瞬間,松子半金半綠的眼珠卻突然睜大,似乎想表達什麼,呼嚕呼嚕也停止了。

「咦?不對嗎?」

它的視線,彷佛已洞悉一切。

「……不是這樣嗎?」

試著摸摸它的背,又摸摸它的下巴,松子卻依然一臉失望,使我內心愈來愈焦急。在動物眼中,失去記憶那段時間當中的我,和現在的我似乎是判若兩人。

忘記一切時,我過著什麼樣的生活呢?這是我現在最不想思考的事。想了就害怕。一定做出不少莫名奇妙的舉動,丟人現眼,醜態百出吧。真是名符其實的黑暗歷史。現在的我之所以能忘了那段期間的事,大概是上天憐憫我,幫忙保管這段記憶,好讓我當成從來沒有發生過吧。

「……松子呀松子,是這樣嗎。還是這樣呢?」

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這麼努力,為了討松子歡心,又努力嘗試摸摸它的耳朵附近,搓揉它的屁股。松子只用非常冷靜的眼神盯著我,不久後,它就站起身來,無聲無息地跳下床離開了。

我四腳著地,眼神與貓齊高,追著豎起尾巴走出房間的松子,嘴裡大喊「等等我嘛」,在它的引誘下一起走進廚房,看見松子死盯著櫥櫃。「什麼?這裡嗎?」我打開櫥櫃,看見裡面的貓飼料。「這個啊?」這麼一問,松子就眯起眼睛發出「喵嗚……」的聲音。我抓了滿滿一把飼料,半跪在地上伸手喂它,松子露出白色尖細的牙齒,喀啦喀啦地吃了起來。

不知何時開始觀察我們的母親見狀,一臉被打敗的樣子叫來父親說:「爸爸,你看萬里一回來就被貓控制了……」這時我才驚覺斜背在身上的沉重行李都還沒放下。

為了來探望我,隔天晚上小林和一哉等過去的同班同學大搖大擺地聚集到我家來。

發生事故之後的記憶真的完全沒有留下,也不知道那段期間自己是怎麼生活過來的。當我這麼一說,大家就紛紛告訴我:「你上次還很自然地回來參加同學會了啊。」「當時說是發生事故前的事都忘光了,可是看起來一點也沒變。」「九月時也有回來,還很普通地跟我們出去玩了耶。」說著拿出照片作證,看了真不知該說什麼才好。

原來,在我不知道的時候,自己真的活得好好的。照片里我的表情,大概是在說「耶!」吧,留在大家手機記憶卡里的我一臉笑容。大家還告訴我阿大和咩子已經結婚,咩子懷孕了的事。還有,那個浩一郎竟然交到女朋友了……大量新情報排山倒海而來,讓我輕易便失去食慾。

喔,是喔~!告知我不記得喪失記憶期間的事之後,醫生這麼說。

你自己覺得為什麼會這樣呢?他還這麼問。是不是自己下意識選擇要變成這樣的呢?

就是不知道才來看醫生啊……雖然很想這麼回,還是乖乖把話吞下肚,只是平靜地想著(這傢伙搞不好是蒙古大夫……)。

十一月時,已經先向大學提出暫時休學的申請,也獲得許可了。

不可思議的是,上課筆記、用螢光筆划了線的課本、貼滿心得便利貼的口袋六法全書……看見這些東西時,發現曾經學會的內容還好好地保存在記憶之中。高中畢業之前從未接觸過的事,比方說大學裡修習第二外國語時選擇的中文文法、單字和發音,也都還記得很清楚。有時腦中甚至模糊浮現上課時教室里的光景。

即使如此,我還是認為自己無法繼續上大學。我想,之後應該會辦理退學吧。

好幾次,我拿出自己寫給自己的那張備忘錄。上了大學之後和琳達偶然重逢,她一直提供我各種協助的事;加入社團的事、自己竟然交了女朋友的事,不過後來被甩了;交到感情深厚好友的事──每次拿出備忘錄來看,確實能夠大致想像自己當時生活的輪廓。然而,卻無法清楚回想出細節,也不認為非想起來不可。

其中也有一閃而過的光景。比方說在某個陌生的街道上,我突然被丟進正在跳舞的人群之中。或是在某個陌生的房間里,只有我和一個不認識的女孩獨處,後來琳達來救了我。也有我從擁擠的人群中逃離,和琳達一起上了計程車的記憶。還有其他更零碎的片段:看來像學生餐廳的地方的天花板、電車內、馬路上的卡車、自動販賣機發出的光、某處的廁所、在有大鏡子的房間里和年齡相近的人們一起跳舞……也曾清楚想起已經恢複成我之後的事,當時,我打著赤腳,發狂般地在校舍里揮灑汗水跳舞。

記憶就這樣開了一個大洞,直到現在。

隨父母回老家,也已經一個月了。

總之,休學的事情雖是馬上決定,在東京租的房間卻一直沒法好好處理。

除了春天時新買的家電和傢具不知如何處置之外,最重要的是,不管怎麼說,都是我不好。

不知為何,我極端排斥去那間在東京一個人生活的房子。我很害怕。必須面對自己在毫無記憶的狀況下生活在那間房間里的事實,對現在的我來說還難以忍受。如果可能的話,甚至想當作不曾有過這件事。如果能永遠不去想這件事最好。

可是,又不能不去整理。可是,又不想去。不能不去,可是不想去……就這樣拖拖拉拉,反反覆覆了一陣子,最後是母親一個人前往東京,把家電和傢具之外的東西全部裝箱寄回來。這怎麼想都不是一天內能完成的事,不過那天琳達找了好幾個認識的人一起去幫忙整理裝箱,母親終於得以奇蹟似地完成任務,當天來回。

無論如何,還是先告知了不動產公司退租的事,按照規定,必須在三十天前提出退租申請,因為我的磨蹭而多出來的時間,暫時就能用來思考傢具和家電該怎麼處理了。

就這樣,時間來到十二月中。

除了每天早上的晨跑之外,我沒有什麼事好做,完全是個無用之人,幾乎每天都待在家裡。

在靜岡市區就讀大學的一哉,以及為了繼承老家事業正在實習的小林,兩人擔心整天關在家裡的我,不時會來邀我出去走走。除此之外,真的什麼事都沒做。

那天夜裡,接到小林簡短的Mail時,已經吃過晚飯了。

他說原本要寄信到智慧型手機聯絡我下次碰面的時間地點,卻不小心寄到同學會時我給他的電子信箱帳號,要我直接開電腦信箱確認。

看了這封信我才想起一件事。

那張備忘錄里,確實寫著電子信箱的密碼,我一直沒特別留意,所以也沒登入過。

在惹怒癱在我肚子上的松子的狀況下,把它推開,我爬出客廳里的暖爐桌,走向自己的房間。拿出放在抽屜里的備忘錄,打開電腦。

輸入郵件位址和密碼,毫無困難地登入了。

沒想到,一檢查收信夾,還真嚇了我一大跳。從累積近百封的未讀郵件中,我先打開小林寄來的那封信,再很快掃過其他郵件的標題,看來大部分都是廣告或垃圾信。這種東西,我也不打算一封封打開來看了。

正在考慮該怎麼做,滑鼠在畫面上游移時,不經意地按下寄件夾。下意識打開一看,裡面保存了十封寄出的信。

「……咦?」

身體不由得向前傾。

這是什麼東西。

最新的一封,日期竟是昨天。

收件人,加賀香子。

加賀香子──我當然知道這個名字。備忘錄上第一個出現的人。甩了我的人,我的前女友。

「『給香子:寫這封信給你,相信你一定會看。聖誕節就快到了,要是我們能一起過聖誕節,那該有多幸福。你意下如何?如果你心裡還有一點想著我,請回信給我。別忘了命中注定要和你結合的我。多田萬里上。』……不會吧不會吧不會吧……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

一邊對著電腦激烈吐槽,一邊毫無意義地站起又坐下。不不不……這到底是什麼鬼東西?

莫名其妙。我當然一點也不記得自己寄過這種信。

「……噫……可惡!」

雙手情不自禁環抱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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