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 冬之旅 第四章

過了一個晚上之後。

早晨如常來臨,設定在和平常一樣時間的鬧鐘響起。

明明是刺耳的電子音,不知為何聽起來卻比平常距離遙遠許多。

「……?」

一方面感到詫異,仍閉著眼朝頭頂伸出手。平常只要像這樣就能碰到的鬧鐘,卻無論如何都構不著。

「……咦……?」

在噪音中慢慢睜開眼。

頭頂天花板的大燈位置好像有點不大對勁。

表情凝重地抬起頭,環顧四周。映入眼帘的是床腳、塞在床墊底下的整理箱,以及縫隙里積了薄薄的一層灰。平常醒來時應該睡在床上的身體,現在卻原因不明地平躺在地上。

「……怎麼會睡在這裡……?」

好幾秒的時間,思考呈真空狀態。腦中一片空白,感覺麻木。

這時,比鬧鐘設定晚一分鐘響的智慧型手機鬧鈴奮力響起,音量之大,使萬里不由得摀住耳朵。

「……吵死了……!」

平常放在枕頭邊的智慧型手機,今天早上卻和自己一樣躺在地上,中間隔著一張座墊。不但發出電子合成的惱人噪音,因為同時開了振動的緣故,智慧型手機看起來就像個謎樣的多腳生物,在木頭地板上失控跳動。說不定已經給樓下的住戶造成困擾了。

察覺這一點,萬里趕緊藉由上半身後仰的反彈力跳起來。

「……唔!……呼,呼……!」

趴在地上匍匐前進,伸長手臂試圖抓住智慧型手機。然而,關節卻莫名疼痛僵硬,動作不如自己想的順暢。差點就這樣又趴倒下去。勉強撐起上半身繼續往前爬,抓住智慧型手機,手指滑過螢幕止住鬧鈴。

當然也想立刻把設計成每隔五秒音量就擴大一次的鬧鐘按掉。一邊忍受著比剛才更吵鬧的噪音,一邊跪著爬向床邊,往枕頭一撲,好不容易關掉鬧鐘。

是……是說……到底為什麼會睡在那種地方啊?

腳還跪在地上,只有上半身趴在床墊上,萬里莫名警戒地悄悄回頭望向屋內。明明就沒有半個人盯著自己看。

乾爽冰冷的床單上,沒有留下躺卧的痕迹。自己似乎因為不知名的原因而放著好好的床不去睡,趴在堅硬的木質地板上,只把臉埋在一張座墊里睡了一整晚。

電視看起來也像是從昨晚開到現在。畫面上的資訊綜藝節目,不是自己每天早上看的那一台。猛然發現,房間里的大燈也還亮晃晃地開著沒關。身上的衣服是昨天穿的牛仔褲和長袖襯衫。空調沒有打開,房裡非常冷。揉成一團的兩球襪子邋遢地滾落矮桌底。大概是睡著時自己無意識脫下的吧。現在光著的腳尖已經冷得發麻了。

看不出有吃過或喝過什麼東西的跡象,上課用的背包放在一進門的地上,袋口還打開著。智慧型手機忘了充電。心想「不會吧」,試著用舌頭沿著整排牙齒舔舔看,心情瞬間猛烈下沉。果然,牙齒與牙齒,牙齒與牙齦之間都是一片黏糊糊的觸感,萬里極端厭惡這種感覺。昨晚果然沒刷牙。從衣服沒脫這點看來,當然也沒洗澡。

(到底是什麼來著……為什麼,自己會趴在這裡睡著呢……?)

別的暫且不說,全身上下到處僵直疼痛的原因,應該拜睡在地板上所賜吧。頭癢得要死,雙手手指伸進頭皮盡情搔抓,再像只狗一樣下意識嗅聞濕黏的指尖,心情更低落了。低落的心情不只朝地面急墜,根本就是用力一頭栽進地板了。不用特地聞也知道,今天的自己,身上沒有一吋是不髒的。全身臭得連自己都受不了。如此不潔,讓萬里一大早就煩得想死。要是不趕快去沖個溫水澡,恐怕什麼事都做不了。

話說回來,光是活著就能把自己搞得這麼臟,自己每天到底是進行了多少不必要的細胞分裂,排出多少多餘的老廢物質啊。

只有時間流逝,什麼也不做地活著,光是活著就會弄髒,髒了就洗,然後把髒東西衝進排水管……自己的人生是如此愚蠢得令人難耐,除了寫成「無」「為」兩個漢字之外,想不出還能怎麼形容這浪費的程度。

關掉浪費了無謂電費的電燈與電視後,萬里拉開窗帘。儘管照進屋裡的光線並不是那麼亮,從四樓高度俯瞰的城市,也已被刺眼的初冬朝陽照得一片明亮。

雖然差點因寒冷而退縮,為了讓空氣流通,萬里還是努力拉開鋁窗。將智慧型手機插上充電器,將衣服一件一件脫下,丟到地上,走向洗臉台兼廁所兼浴室的衛浴間。

一邊坐在馬桶上小便,一邊伸手扭開需要一點時間才會出熱水的蓮蓬頭。瞬間,原本獨唱的水聲變成交響樂。接著,直接光著身體抓起牙刷,踏進浴缸──

「……嗯?」

腦中突然掠過一個念頭,站在浴缸裡邊淋浴邊刷牙,難道不覺得奇怪嗎?至今總是理所當然地這麼做,也從未對此深思過。

看看抓在手中的牙刷,再看看「嘩啦」噴水的蓮蓬頭。可是……兩者同時進行確實可以節省時間啊。這麼一想,便重新振作起來,把牙膏擠在牙刷上,再抓著牙刷跨進浴缸。可是,忍不住又思考了一次。

嗯,果然還是不對勁。這麼做絕對有問題。總覺得……無法接受。一直以來都滿不在乎地邊淋浴邊刷牙,用蓮蓬頭噴出的水漱口,再把混著牙膏泡泡的髒水吐進站在浴缸里的腳邊。現在仔細想想,這實在是很臟,要是別人知道了,一定會覺得噁心吧。

伸出手探探蓮蓬頭水溫,還不夠熱,沒辦法沖澡。趁著等水熱的空檔,趕緊一鼓作氣把牙刷好。漱完口後,其實可能根本沒有刷得很乾凈的牙齒,也在牙膏的清涼薄荷氣味下,營造出口齒清新的感覺。萬里也很滿意口中的氣味,再探探水溫,這次終於正式跨進浴缸。

拉上浴簾,把蓮蓬頭掛在較高的位置,總算可以讓充分加熱的熱水從頭頂淋遍全身了。雙手搓洗粗糙黏膩的臉頰,再仔細擦洗脖子。打濕油膩的頭髮,盡情地用指腹搓揉頭皮。冰冷的身體被蓮蓬頭強勁的水柱沖刷得太舒服,不由得像個大叔似的發出「嗚喔……」的呻吟。睡醒時宛如一直被埋在冰冷泥土裡的肉體,現在也清楚感覺到血液循環已逐漸恢複正常。腦中突然想起莉絲白,那部著名北歐懸疑推理小說的女主角。(註:Lisbeth Salander,為《千禧年三部曲》女主角,已故瑞典作家史迪格•拉森的作品)

被槍擊後埋入土裡的莉絲白,雖然從土裡爬了出來,卻無法像這樣沖個熱水澡。頭上被槍射穿一個洞,還要在那骯臟寒冷的地方躺多久才行呢。真悲慘,雖說這是別人的事,不,根本就是虛構小說里的事,這種體驗還是未免太過分了。記得自己是在住院時一口氣讀完系列作品的文庫本。當時還因為太想看續集,請母親跑遍附近書店都找不到,急著想訂書時,教會了她怎麼從亞馬遜網站買書。

這麼說起來,正是在住院的時候養成邊淋浴邊刷牙的習慣。

要在三十分鐘內完成各種事,對受了傷動過手術的身體來說時間實在不夠。於是當時想盡辦法才養成了這樣的習慣。不過,今後應該再也不會這麼做了吧。一方面已經察覺這是件奇怪的事,另一方面身體早已完全聽由自己使喚,身上也不再隨時插著點滴管,更沒有時間限制,沒有排隊等洗澡的其他病患,也沒有來檢視狀況的護理師了。

現在想起住院時的事,覺得那已經是好久以前的事了。用蓮蓬頭裡的水衝掉背上的泡泡,萬里這麼想。

當時的記憶,如今就像小說情節一樣感覺遙遠。被埋在土裡的莉絲白•莎蘭德。百無聊賴的多田萬里。

壓下噴嘴,將沐浴乳擠在海綿上。記憶接二連三地牽扯出來,在腦中復甦。閑得發慌的時候,萬里經常在病房大樓與診療大樓之間的空中走廊上,站在窗邊恍惚地俯瞰下方。

空中走廊有兩層樓高,從窗邊望出去,看得見病房大樓一樓的小側門。那裡有張長椅,旁邊放著一個菸灰缸,形成陽春版的戶外吸菸處兼聊天區。平時總有兩三個「喀啦喀啦」拉著點滴架的住院病人待在那裡。多的時候連座位都不夠坐,大家一起沐浴在陽光下慢慢抽菸。

空中走廊隨時都有人忙碌地走來走去。萬里什麼也不做,就站在那裡看行經走廊的人,把影子落在長椅上的人們身上。在太陽光照射的角度下,白黑白黑白黑……光影如閃光般交替變換。光是這一幕,他就能看上許久。

把身上的泡泡都沖乾凈後,關起蓮蓬頭。伸手去拿這幾天來一直掛在門把上晾乾,卻一直沒清洗乾凈的浴巾。雖然也曾聽說這麼一來,等於將浴巾上繁殖的細菌擦在自己身上,反正用的人只有自己,這麼大條毛巾誰想每次用過就洗啊。無法接受用淋浴的水漱口,卻能接受用充滿細菌的浴巾擦拭身體。還真是不把這雙重標準當作一回事。這種隨心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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