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 冬之旅 第三章

那幅標誌,兩人大概已經反覆看到好幾萬次了吧。

夜晚,筆直的高速公路上。開車的是香子,自己坐在副駕駛座。燈光打亮了標誌,上面用白色的字寫著「下去」。

每當那幅標誌出現時,握著方向盤的香子都會帶著不安的表情偷看副駕駛座上的自己。而每次自己回應她的都是同一句話:

「再試著努力看看可不可以不要下去。」

就是這句。

聽了之後,香子會點頭說「嗯」,再次面向前方,繼續將車開在高速公路上。這一連串過程,兩人大概已經重複幾萬次了。

現在,又再次發現前方遠處即將出現那幅標誌。「下去」兩個字,在燈光的照映下看得很清楚。香子似乎很難受,又似乎很悲傷,充滿不安的眼神再次望向自己。

(……難不成,那句話是對我說的?)

明明已經重複幾萬次了,這時才第一次突然這麼想。該從這輛車上下去的人,其實是我嗎?

「咦?」

這麼一想,下一秒身體已轉移到盛夏夜晚的悶熱馬路上。位置似乎靠海,聽得見海浪的聲音。

香子開的車,把自己一個人放下來後,沿著黑暗的道路愈開愈遠。

(怎麼辦。)

看著那把自己丟下後,變得愈來愈小的車尾燈。香子有駕照,開車技術也不錯,她一個人想必是沒問題的。問題是被留下來的自己。

此時,突然發現一個看似鐵制零件的東西,滾到站著的自己腳邊。撿起來一看,全身發冷,無法動彈。

那是看起來像被人從中軸用力折斷的煞車踏板。香子車上的。

沒了這個,香子會……頭朝車開走的方向轉去,車行方向的前方有個大彎道。彎道前方有一道護欄,護欄後方則是懸崖。情不自禁伸出手,想要大叫,可是……

(那句話是什麼來著?)

『××××!』

──想不起來。

怎麼辦,想不起來。想不起來啊!張開口,一副滑稽的模樣,嘴裡卻發不出聲音,只有手無力地舉在半空中。

就在手指前方。

黑暗深處傳來驚人的爆破聲,轟隆作響。接著是好幾次衝擊的力量。熱風。爆炸了。

掉在懸崖那頭的車上竄出橘色的火柱,彷佛要與夜空相系一般向上攀升。無數火星渣齊飛上天,一邊閃爍著光芒,一邊從夜空中無聲地落在萬裡頭上。不願去想,這些都是香子燃燒後的碎片。死命張開雙手,接住那些落下的光點。然而,光點卻紛紛從手中篩落,不久之後燃燒殆盡,掉落地面,瞬間消失。

怎麼辦,怎麼辦,怎麼辦──!

「……唔啊……唔……」

深深吸氣,睜開眼睛時,房裡還很暗。

是夢。

查看鬧鐘的時間,剛過凌晨四點。前一次看鬧鐘時,顯示的是三點四十分。看來,原本一直難以成眠的自己,無意識中落入二十分鐘左右的淺眠。

用手指拭去額上莫名黏膩的汗珠,將手放在又發出討人厭怦怦聲的心臟附近。

翻個身,把臉埋在枕頭上,萬里再次閉上眼睛。火柱的殘像,似乎還留在緊閉的眼瞼內側。

拚命屏住呼吸,直到那短暫惡夢的記憶從意識之中煙消霧散。

***

走進平常借來練習的公共建築玄關,右手邊就是管理室。敲過門,打過招呼,對警衛說「我是日本祭事文化研究會的人」,將排練室的鑰匙借出。

獨自沿著階梯往下走,前往鴉雀無聲的建築地下室,推開沉重的鐵門,這門重得要是被夾到手指,肯定造成一大慘案。上次,柳澤看到這扇門時說:「這會令人想起電影『無底洞』的那個耶。」問他那個是什麼,他便強力推薦:「你沒看過嗎?既然如此,那一幕你最好不要踩雷,自己看比較好。」結果,萬里到現在還是不知道「無底洞的那個」到底是哪個。

走進室內,因為沒有窗戶的關係,在伸手不見五指中摸索著找到牆上的開關,把燈打開,頓時有點刺眼。

安靜的室內只有自己一個人,連腳步聲和呼吸聲的迴音都聽得很清楚。打開空調,排氣的噪音才好不容易蓋掉孤單的氛圍。

在門口附近放下包包,當場換起衣服來。平常因為有巨人隊學姊們在,換衣服時都會到男廁去換,今天則是知道暫時還不會有人來。看看牆上的時鐘,顯眼的黑色時針與分針指出現在是下午三點零二分。

這棟設施的借用時間以一個小時為單位。像今天這樣從下午才開始的「比較晚的練習」,通常都從下午三點開始預約。不過,第三堂課的下課時間也是三點,把移動與換裝的時間算進去,按照慣例,三點二十分才是正式的集合時間。就算有人第三堂沒課,也因為知道這時間還沒開始練習,所以不會有人準時三點到。另外,「比較早的練習」預約的是中午十二點,大家會在這裡圍成大圈,一邊開會一邊吃午飯。

三點零三分。

今天是「比較晚的練習」,換句話說,至少十分鐘之後才會有其他人到。

換穿上下成套的運動衫後,將脫下來的薄羽絨外套和長袖襯衫、牛仔褲隨意折好。脫下襪子,赤腳用盤腿的姿勢坐下,將冰冷的雙腳腳掌合在一起。接著,上下搖晃拉開的膝蓋,幫助僵硬的股關節逐漸放鬆。

今天之所以會比任何人都提早到,第一個原因是身為一年級壯丁的自己被賦予的任務。因為最近實在太冷,學長要他儘可能提早開門進來,先幫學長姊們打開暖氣。另外,還有一個原因。

自己需要做心理準備。

今天的自己真的很糟糕。實在太遜了,萬里心知肚明。抓著腳指轉動腳踝,發現不知何時屏住了氣,趕緊刻意深吸一口氣。

明明從第一堂到第三堂都有課,其中還包括了必修課,早上卻無論如何都爬不起來。人是醒著的。應該說,幾乎沒睡著。明知已經到非起床不可的時間,就是怎麼也無法離開床鋪。不管是關於費城美術館的洛基階梯(註:Rocky Step)的妄想,還是〈Eye of the Tiger〉,甚至連試著想想看都沒辦法。嚴格說起來,根本連思考這件事都做不到。

聽著鬧鐘的尖銳噪音,身體卻像被綁在床上而動彈不得。用各種方法都無法支撐肉體的重量站起來。

內心深處就像一面靜謐無聲的黑暗池水。沒有光,也無法朝裡面丟石子。連一絲波浪都掀不起。在那裡有的,只是無盡鈍重,深邃,無色的,想盡辦法也無法停止湧上的水狀物質,已經滿得快要溢出邊緣了。

結果,昨天還是怎麼也沒心情去上課,等不及午休就回家了。因為擔心這樣的萬里,柳澤晚上還特地說想來家裡探望。不想再讓好友看見自己這太窩囊的樣子,也不希望造成他的負擔,所以勉強拒絕他了。後來,萬里也沒吃東西,只是不斷眺望心中那即將滿溢的黑暗水面。

不過就是一場失戀。

結果,說起來只不過是這麼一回事。只要是人,這是誰都無法逃避也必須去品嘗的,只屬於自己的悲傷之一。換句話說,這就是人生。這個萬里也很清楚。這是住在隔壁的那個人教他的。

所以,自己也想趕快從這種毫無生產力的沮喪中走出來。但身體就是怎麼也使不上力。

另一方面,不可思議的是,萬里在心中找不到因為被甩而受傷的情緒、後悔的情緒或是自我厭惡的情緒等等具體的情緒。一般遇到這種狀況時,「應該」要有那些情緒「才對」。然而,這只是一廂情願的自己擅自認定,卻像是沒有人抓得到的游泳圈。好幾個這樣的游泳圈漂浮在黑暗的水面上。

這種莫名空洞的感覺,就和昨天右手的燙傷一樣。

仔細一看,燙傷的程度很嚴重。也因為沒有好好包紮,水泡破了,皮膚掀了起來,連自己都覺得那看了很痛。實際上也是非常痛。萬里這麼「覺得」。「應該」很痛「才對」。可是,那種痛覺卻像離自己很遙遠,與自己無關。好像皮膚表面麻痹了,觸摸時隔了一層膜,感覺是麻木的……

這種感覺到底是怎麼回事呢?

那真的是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嗎?

自己現在究竟在哪裡呢?

這裡是哪裡?

無法入眠的深夜裡,萬里想弄清楚自己現在真正所在的地方。於是,突然好像看得見了。那或許只是個淺眠中的夢,可是,環顧四周的世界時,卻又切實感受得到那是現實。

只能低頭俯瞰黑暗水面的那個世界,除了陰暗之外什麼都沒有。安安靜靜地,令人凍僵般的寒冷。身在那裡的自己,看似失去發出聲音的能力,無法呼叫任何人。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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