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表裡不一don't look back 第一章

(璃達……)

「……你……」

躺在棉被底下的萬里睜開眼睛。

琳達、你——

幾乎是愕然地發現,從自己口中呼出的熱氣熏得臉頰溫溫熱熱的。

作夢了嗎?

沉澱的體溫從身體中心滴落,累積在下腹部。這種感覺若要稱之為餘韻又太寫實了,心臟還在怦怦跳個不停。

蓋過頭臉的毛巾被,因為睡了一身汗而悶得潮濕。昏暗中嗅著身上散發的氣味,錯覺自己像是一隻蜷縮在深洞巢穴里的動物。

扭動身體,從被子里探頭出來的同時,放在枕邊的手機鬧鈴也正好響了起來。

早上了。

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小套房。

這裡是自己生活的房間。有著愚蠢的米色、白色和木頭色系交錯的裝潢。

雖然是自己搞出來的,不過萬里心想:這房間也未免太亂了吧。身體依然躺著不動,只以目光環視屋內。面向電視的固定位置上,放著還未關機的筆電、喝到一半的寶特瓶和零食包裝袋,還有一雙免洗筷。因為討厭弄髒手,萬里總拿筷子夾洋芋片吃。但只為了吃洋芋片卻得洗筷子又太麻煩,所以每次在便利商店結帳時,都擺出一副買的是便當的踐樣說「請給我免洗筷!」至今倒也沒被拒絕過。

以位置上的椅墊為中心,周圍環繞了充電器、口香糖、背包、皮夾、漫畫、脫下的襪子、擤過鼻涕的面紙、擦過指頭的面紙、搞不清楚擦了什麼的面紙……形成了一個骯髒的銀河系。而位於這銀河系的外部宇宙,則還有脫下的衣服、講義影本、活頁紙、從信箱里掏出來的廣告傳單。所有東西隨便亂丟,也無從整埋起,就那麼散落一地。

木頭地板上,一個平行四邊形的影子拉得長長的。

是那張摺椅的影子。

從掛在西北兩面窗上的米白色窗帘縫隙間,晨光以筆直切割的角度照射進來。光影中,塵埃輕飄飄舞動。萬里心想,是早晨的世界了啊。從這光線眩目的程度看來,今天一定也是個好天氣。

如果要趕第一堂課的話,已經是非起床不可的時間了

可是別說起床,現在的萬里就連伸手關掉手機鬧鈴的力氣都沒有,只能躺在床上急促的喘息著。

沉重的手臂舉不起來,連想踢開毛巾被的腳也都使不上力。將後腦勺埋在枕頭裡,恍惚的眼神望著天花板。

越過睫毛的晨光令人感到刺眼。皺起眉頭,自己那雙像是讓人碰不得的雜亂狗毛般的濃眉,從上個月理髮時順便修剪過後就沒再處理過了。萬里忍受著陣陣惱人的鬧鈴聲。

東京已經是七月了。

來到這裡,已經過了三個月。

皮膚黏膩的感覺,一定是因為晚上太熱而已。

繼續躺在融合了自己體溫與汗水的床褥上,試著伸手按壓額頭。額頭燙燙的、黏黏的,明知是自己的身體,摸起來還是覺得很噁心。

夜晚的氣息都到哪去了呢。

一切都是一場夢——是這樣嗎?

在黏膩的夏日早晨中眨眨眼,費盡千辛萬苦才撥開黏在額頭上的髮絲。無論如何都不覺得那一切全是夢。不可能。

證明那不是夢的證據就是正隨著心臟脈動而絲絲抽動的嘴角。感覺不僅燒燙,似乎還紅腫著,連想緊閉上嘴都沒辦法。想來現在自己的嘴唇不是呈碇矢長介狀態,就是呈松本清張狀態了吧(註:日本已故老牌搞笑藝人碇矢長介和推理作家松本清張的特徵都是厚唇)。要是世界上有讚揚嘴唇「愈腫愈贊!」的民族,自己在裡面絕對是超完美……不對、別管這些了。總之腫起來的事情是可以確定的。

昨晚,萬里在房裡摔了一大跤。

很嚴重的一大跤,嘴角用力撞擊地面裂傷了,還流了很多血,不過幸好門牙沒給摔斷。

當時,在痛楚和驚嚇之下一邊發抖,一邊只能姑且用面紙強壓住傷口。雖然出血已經開始沿著下巴滑落,卻又覺得去醫院掛急診太誇張。就在不知所措和猶豫之間,又那樣昏過去睡著了……記得好像是這樣。

枕頭上鋪的毛巾一片血跡斑斑。床單上也是。T恤胸口也是。散落在四周的面紙,上面都是血乾掉之後的頗色。

然後。

『琳達!』

「……唔……」

——彷佛尖銳的叫聲般,手機鬧鈴還持續響著。

就像是有某個看不見的誰正在耳邊哭叫般,非常刺耳的聲音。

萬里忍不住用力閉上眼睛。行動不便的右手好不容易抓住了手機,卻在關掉鬧鈴後又拿不住掉了下去,人也跟著摔下床。

本想跪在地上的膝蓋使不上力,挺不直的身體像個駝背老人般向前彎折。現在的萬里,就連靠自己支撐身體的力量都沒有。

以五體投地、頂禮膜拜的姿勢趴在地上,用拿不住手機的那隻手蒙住臉呻吟了起來。

「……怎麼會、這樣……」

接著,腦中開始了倒帶重播——只想得出這種形容了,萬里承受著這……這宛如爆發的情感與激烈的波動。

現在自己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昨天夜裡發生了什麼事,萬里都無法正確掌握。唯有一件事能夠確定,那就是昨夜「過去的自己」曾短暫蘇醒。

幾小時前的深夜,從睡眠中唐突驚醒的身體里,確實存在著失去記憶前的多田萬里。

啊!回來了!回到體內了!還記得當時自己的感覺就像是躍出水面呼吸的魚。但是那感覺究竟屬於誰,人格主體是哪個萬里,卻沒能有個確切的答案。只能說,在這副肉體,或說這個腦袋裡,確實曾經產生了那樣的感覺。

之後,所有的震驚與歡喜、困惑、焦急、恐懼、一切一切的心思都一口氣指向了同一件事。

『要回到琳達身邊!』

多田萬里唯一的心愿。

不是母親也不是父親,甚至不是回家。萬里全心全意只想朝那女孩身邊奔去。

那女孩叫做林田奈奈,又叫琳達,有著柔美的肢體,過去是自己的女性好友,現在是社團學姊,然後,還有,還有。

「……唔……唔……」

還有。

——每喘一口氣,心臟都像被揪住似的。

到底是怎麼樣的構造啊。

維持蹲姿轉身,萬里勉強嘗試反覆的深呼吸。先慢慢吸氣,再吐氣,希望能恢複冷靜。可是胸部和腹部都還繃緊顫抖著,胸腔也像畏懼著什麼似的緊縮住,無法順利呼吸。精神接近混亂,身體介於缺氧和換氣過度之間,橫隔膜顫動著,萬里只好把額頭抵在地上支撐住。

思緒似乎也想逃避現實,莫名恍惚地想著自己這模樣好像「孝女白琴」啊。那是曾在電視上看過的東南亞某國風俗。葬禮上,以刻意誇張發狂似的號哭「假孝女」為業的女人們。當時看著陷入恍神狀態哭叫的她們,萬里還曾想過「要是自己在場一定會很反感」吧。但看看現在自己激烈哮喘的姿勢和模樣根本就是她們的翻版。胸口劇烈起伏著,像剛吃了一記把細胞都破壞殆盡的超音速拳。

支離破碎了。一切的一切都已經。

自己現在看起來一定就像這樣。

其實,萬里早就發現失去記憶前暗戀琳達的事實了。

光看照片中站在琳達身旁的那張笑容就知道了。畢竟那個人基本上和自己是同一個人嘛,所以一看就知道了。絕對是愛上她了嘛你這傢伙,呃、應該說,是我這傢伙。

即使是成為大學生之後再次重逢的琳達學姊,在萬里還不知道過去發生過什麼時,對她也已經相當不排斥……不,根本就是相當喜歡啊。不管是她的外表還是內在都喜歡。更別說加上日後得知的那段過去之後,萬里是打從內心感謝琳達對自己的幫助和支持。對他來說,琳達早已是個「特別的人」。

如果沒有過見加賀香子並且墜入情網,說萬里會再次因暗戀琳達而苦惱也一點都不奇怪。

其實就連這件事,萬里也早就心知肚明了。

可是,可是。

就算是這樣。

失去記憶前的自己回到體內,不過就是一個晚上,或說幾分鐘,不、可能根本只是幾秒鐘內的事罷了。

然而那亟欲飛奔到琳達身邊的心思,以及在長時間累積默契與分享經驗之下產生的強烈眷戀,竟就此被完全移入自己體內,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儘管有「想回去!」的強烈心思,和縱使萬劫不復也不顧一切的熱切心愿,但記憶始終沒有恢複,就這樣停留在萬里心裡直到今天早上。

真想找個什麼人間問,這到底是什麼狀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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