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三章 無主之城

天文十八年三月,出入岡崎城的人驟然多了起來。

「聽說城主偶染微恙,後來竟一病不起。」

「不,好像不是病。」

「別瞎說了,聽說是被岩松八彌刺傷了。」

「對,城主午睡時,他突然發起襲擊……」

「不,不是午睡時,據我所知,是城主大人讓下人給他剪腳趾甲時,被八彌從背後刺傷。」

陸陸續續趕來的武士們七嘴八舌討論最近的傳聞。「聽說八彌是西廣瀨間右京亮派來的姦細。」一想到岡崎城裡居然有這種人,聽者不禁搖頭慨嘆。「不,大概是和織田信秀串通好,讓阿春去刺殺主公;但因為阿春後來發了瘋,沒能得逞,終於自己下手了。」甚至有人作出這樣的猜測。

總之,任何人都不能去探望廣忠,結果鬧得滿城風雨。岡崎城突然沒有了主人,眾人手足無措,一片混亂。本來明朗的天空顯得那麼陰沉,門窗緊閉的房間也十分暗淡。

老臣們堅持說城主只是患了病,但有人卻說,廣忠乃是被八彌所傷……

但是,他們卻不知,廣忠已經喪命,他的遺體也從大林寺搬到能見的月光庵,被秘密埋葬了。先前,被八彌殺死的阿春也被秘密埋葬在那裡……負責此事的是阿部大藏、酒井雅樂助和石川安藝,以及植村新六郎,其他老臣事後方知真相。

廣忠卧房旁邊的居室,被褥照舊鋪著。但裡面不是躺著入,而是塞著廣忠的衣物。不久之後,那些包著廣忠衣物的寢具隨葬了,但重臣們的討論仍無半點進展。睡覺的地方用屏風圍了起來,眾人則聚集在廣忠的卧房裡,個個面無血色。

「我還是說,無論如何都該這樣……」石川安藝說完,回頭看著天野甚右衛門。

「我也堅持淺見。」甚右衛門毫不猶豫地說道,「照安藝的意思投了今川氏,那麼少主怎麼辦?城主已經歸天,少主也落入敵手。這種情況下,還要投靠今川氏么?你以為這樣就可以和織田大軍對抗了嗎?」

「問題正在於此。」

「那麼不妨說來聽聽。」

「要救少主,就必須投靠織田氏。但這樣就會惹惱今川……這種事已有先例,各位難道沒有看到田原戶田的前鑒?」

二人互不相讓,爭論不休。

「二位暫停。」之前一直沉默不語的鳥居忠吉終於開口說道,「此事純屬意外。如果再有意外發生,三河武士必將名聲掃地。」他說完,靜靜地回頭看著植村新六郎。「你在誅殺叛臣八彌時,你說他乃是西廣瀨佐久間的卧底。你有何依據?」

植村新六郎坐正身子,看了看眾人,道:「之所以那樣說,是從三河武士以服從主人意志為生之第一要務而得出的結論。」

「主公的意志?」甚右衛門表情嚴峻,彷彿表明,若是對方理由不夠充分,就決不饒恕。

「即使捨棄少主,主公也要對今川氏盡忠……這並非策略失當。若仔細分析主公的心思,就會發現,我們同織田氏絕不能握手言歡。雖如此,考慮到突然說八彌是織田的姦細未免過於獨斷,於是便將他歸人織田陣營的佐久間……」

「哦。」鳥居忠吉點點頭。「我們再聽聽雅樂助的意見,他支持新六,同意對外聲稱主公是被佐久間家的姦細所殺。」

雅樂助放下抱茌胸前的雙手,微微睜開眼睛,「我和植村新六郎想法一致,不必補充什麼。」

「這麼說,你也想在此關鍵時刻依賴今川氏。」

「除此以外……或者,從我們中間造出一人,自稱刺殺了主公,然後去到織田信秀處?」天野甚右衛門道。

忠吉又點了點頭,「甚右衛門,此事……你願為了整個松平氏,令八彌刺殺了無能城主。想要解救少主,才前去投奔……」

天野甚右衛門表情痛苦地搖搖頭。他雖然很想去救竹千代,卻沒想過要做刺殺主公的罪人。

「那麼,有人願意為此去投織田嗎?」忠吉打量了一番眾人的表情,又道:「那麼……誰願意去今川家?」

石川安藝向前挪了挪,「我願意前往。主公之前如此依賴和忠實於今川氏,只要我們以誠相待,他們應該不會乘人之危。」

「不,等等。」本多平八郎忠高慌忙舉起手。自從父親平八郎忠豐在前年的安祥城一戰中替廣忠而死,年僅二十二歲的忠高便繼承了本多家位。他向安藝身邊靠了靠,「和織田家關係和睦最為關鍵,在下願意前往織田氏。」他聳肩大聲道。

座中人頓時啞然。

「噢,你願往?」鳥居忠吉意外地回頭望著平八郎忠高。

「為了松平氏大局,應該不計私怨。」忠高朝植村新六郎說道。他漆黑的雙瞳彷彿在說,他不能饒恕自己的殺父仇人織田信秀,但為了大局考慮,理應放下私怨。忠高是植村新六郎之婿,其妻此時剛剛為他懷上第一個孩子。女婿血氣方剛,和岳父的意見針鋒相對。

「此時,城中分成兩派,是為必然。我會將夫人遣還回家。」

「一派胡言!」忠吉微笑著阻止了二人爭論,「不妨將你的想法詳言。」

「這……值此非常時期,保全少主性命乃第一要務;不讓岡崎落入今川之手,也十分重要。雖如此,如果整個家族一起投了織田氏,今川氏定不會善罷甘休。所以我們要造成內部意見分歧的假象,讓他們以為我們起了內訌……以此我們方能得以生存。除此以外別無他法。」

植村新六郎默默地注視著女婿。

「在下既主張投奔織田,自會前去尾張,以勸說整個家族歸順織田氏為由與之交涉,希望能贖回少主。而岳父大人和石川大人則同去駿河,以全部歸順今川氏為由,阻止今川氏進攻岡崎。當前也只能如此了。」

「如此說來,女婿希望我們假裝分裂成兩派?」

「正是。」

「這不失為一種方法……眾位意下如何?」鳥居忠吉平靜地掃視著眾人,但沒人回答。忠高尚年輕,他無法想像,織田信秀將竹千代交還岡崎城之後,一旦發現上當受騙,必會發出雷霆之怒。而這也不符合廣忠的行事方式。但目下實在是別無他法。若是竹千代在這場風波中被殺,松平氏轉眼間便會分崩離析。

「各位以為如何?」鳥居忠吉又問道。

只有平八郎忠高目光灼灼地盯著眾人。阿部大藏與酒井雅樂助垂頭不語。

突然,大久保新八郎高呼道:「一切都完了!」他忽然放聲痛哭。

「你是何意?」雅樂助抬起頭。

「各位怎麼辦?」本多平八郎忠高仍然逼問著眾人。

「有消息說,駿河已經發兵。」

眾人頓時面面相覷,又垂首不語了。大久保新八郎拭著眼淚:「正如先前所料,今川對我們的心思一清二楚。朝比奈備中守領三百多騎兵已過了吉田城,到達山中。他們的目的不言而喻。一切都……」

鳥居忠吉和阿部大藏閉上雙眼。這個命令肯定不是出自今川義元,而是那個深得義元信任的雪齋禪師的主意。正如大久保新八郎所說,來者理由充分。為防止岡崎人借救竹千代而投奔織田氏,便派兵前來。

「竹千代成人之前,岡崎城暫交今川經營吧。」他們定會這樣說。

雖然早有預料,但今川的行動也太快了,廣忠還未發喪呢!如此一來,再無討論的餘地了。要麼乖乖將岡崎城交給今川氏,要麼據城抵抗。鳥居忠吉心情沉痛地再次睜開眼睛,雙手抱胸。這是一座無備之城,一座無主之城。形勢急轉直下,岡崎城已經被逼上絕路。

「既然如此……」本多忠高微閉著眼,自言自語道,「只能暫不發喪,決一死戰。」

「好!」大久保甚四郎回應道,「那就這樣了,莫要哭哭啼啼。各位團結起來!」

阿部大藏猶豫不決地望著鳥居忠吉,「伊賀大人,你說呢?」

鳥居忠吉好像沒有聽到,只是逡巡著眾人的表情。雖然沒有仰天長嘆,眾人絕望的神色卻掩飾不住。聽到自己的女婿主張決一死戰,植村新六郎更覺凄涼。

「植村,」鳥居忠吉輕輕嘆道,「我們還沒到絕望的時候。」

「您有何良策?」

「說不上良策……我們松平人在不斷經受考驗。事情既已到了這一步,就不要再猶豫。哈哈,你說呢,雅樂助?」

雅樂助低低應了一聲,「今川氏欺人太甚,我們忍無可忍!」

「您是說,拼了?」

「拼了。」老人靜靜地點點頭,「不過……」他轉臉對著石川安藝,「敵人既是著名的雪齋禪師。若早早讓敵人知道我們的心思,倒不好。不如先探探對方虛實,你們以為如何?」

「您是說,將朝比奈備中守迎進城中?」

「對,否則怎能知道對方的想法。」

「若是對方當面讓我們交出岡崎城,該怎麼辦?」

「若交出岡崎城是取勝之道,何必拒絕?只要最後……最後的勝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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