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二章 八彌殺主

天文十八年三月初十。春天已經到來,城內櫻花盛開。竹千代被劫持到尾張已經一年半。細細想來,這一年半中發生了太多事情。

松平廣忠來到檐下,讓下人幫他剪腳趾甲。「莫要剪得太禿。不定何時又要開戰。」他一邊提醒著下人,一邊眯縫著眼享受著久違的春日暖陽,懶洋洋地攤開手腳,仰面朝天躺了下來。

「八彌,那以後又發生了幾次戰事啊。」廣忠對著坐在走廊盡頭的貼身侍衛獨眼八彌道。

「那以後……是阿春死後?」

「不,是竹千代被劫持之後。」

八彌瞪了廣忠一眼,掰著他粗壯的手指算了起來。「第一件,攻打戶田氏田原城。」

「哦,第一件。」

「第二件,討伐大岡鄉山崎城松平藏人。」

「嗯。」

「第三件……」八彌皺了皺眉頭,繼續道,「除去同族的松平三左衛門。」

若廣忠看到八彌此時的表情,他便會明白八彌對他因猜忌和懷疑而發動的戰事和暗殺,抱有何等情感了。但今日廣忠只是微閉著雙眼,沒有注意到這些。

「那不是戰爭,因為我已看出三左有謀叛之心。但,那之後發生的小豆坂之戰真是激烈。」

「是。因為上和田的三左衛門大人被殺,織田今川發生了戰事……兩軍死傷慘重,羽根村到處都是足輕武士的屍骨。」八彌發現廣忠已經打起盹兒來。他睜著獨眼,看著對面的院予,閉口不言了。風不大,但是櫻花卻紛紛揚揚地落到他腳邊。

「可惡的櫻花!」八彌心想。在阿春被收為側室那一天,城主瘋狂地將這些花灑進浴房。而這些櫻花經常讓阿春淚流滿面。當阿春假裝發瘋,最終死去的時候,口中念叨的仍然是這些櫻花。

八彌依照阿春的遺音,砍下她的首級,帶到廣忠面前。「在下將阿春殺了,以免泄露城主的秘密。」如果斯時的廣忠為薄命的阿春流下一滴眼淚,八彌也能化解心中的仇恨,一心服侍廣忠。

但廣忠卻沒有哭。他只是看著阿春的首級道:「你的忠心我都明白了。明天你就回到我身邊來吧。」他甚至沒說要將阿春葬於何處。每思及此,八彌都覺熱血上涌……

廣忠動了動身子。「給我揉揉腰。」他命令下人,那表情彷彿已經忘記自己假寐過。「小豆坂之戰以後,織田彈正一心想要殺了竹千代,但至今也沒有動手。」

八彌裝作沒聽見,不發一言。在他看來,能夠讓竹千代被別人隨意處置的廣忠,內心定然極端殘酷。廣忠說那話時,八彌也在旁邊,聽得十分清楚。織田信秀特意派密使山口總十郎弘高前來岡崎城,向廣忠詳細說起竹千代的近況,然後意味深長地對廣忠道:「岡崎城大概會對今川氏有所行動了吧?」

但廣忠根本不予理會。「我也算個略知義理的武士,對被抓走的人不憐憫,也不動容。」他毫不客氣地將總十郎弘高頂了回去。雖然從理性上考慮,這是個靠眼淚無法生存的亂世,廣忠的做法尚能理解,但八彌內心深處卻更加憤怒。

「織田彈正故意裝出有情有義的樣子,實際上大概在等著我廣忠向他求饒。」

八彌還是沒有回答。就在這時,酒井雅樂助未經稟告,便領著一個陌生男子直闖進來。八彌感覺那人像個探子。

「主公。」

「噢,是雅樂助呀。」

「讓下人迴避。」

廣忠慢慢站起身,用下巴示意下人們出去。下人們都退下了。雅樂助又看了一眼八彌,但並沒有命他退下。「主公,竹千代近況尚好。」

廣忠緊緊盯住那個男子,「你將聽到的如實道來。」

「是。」那男子身材像個武士,但言行舉止卻像個商人。「事情出乎意外,竹千代公子似乎與信長公子趣味相投,聽說信長公子經常當著眾人叫竹千代公子為『三河的弟弟』。」

「哦,三河的弟弟?」

「是。而且,最初阻止彈正大人殺竹千代公子的,也正是信長。他說,他和竹千代不是父輩的替身,他們自己的時代就要到來了。那時,織田松平必須團結一心。他還經常帶竹千代公子去參拜、祭祀。」

廣忠苦悶的表情逐漸舒展開。

「他們二人關係如此之好,令人百思不得其解。小人經過多方打聽,終於搞清了個中情由。」

「二人……你說信長和竹千代?」

「是。將兩個人聯結在一起的,乃是久松佐渡守夫人,也就是……她在這中間費盡了心思。」

「於大?」

廣忠的眼睛突然放射出異樣的光彩,將視線轉向雅樂助,「雅樂助,你說說。」

雅樂助一臉平靜,「那是上房夫人的精心策劃。『不是父輩的替身』……」

「果真如此,在下對夫人不勝佩服。」探子模樣的人道。

「哦?你言外之意是我不及她了?」

雅樂助顧左右而言他:「聽說竹千代公子平安無事,家臣們定然十分興奮。而且,當他們知道少主背後有生母溫暖的雙手支持,無疑會一掃愁雲。」

「雅樂助,你太自以為是了。」

「主公……」

「你難道不認為這一切都是織田彈正設下的圈套嗎?」

「若那個圈套能救少主一命——」

「閉嘴!」廣忠狠狠喝道,然後死死盯住庭院里的落花。

戰爭持續不斷。對於病魔纏身的廣忠來說,那過於苛酷的日出日落,總能清晰地反襯出他疲勞的身影。今年已經二十四歲了。這個年齡的武將理應能夠冷靜地判斷世事,但廣忠恰恰相反,他狠道:「雅樂助!你剛才說竹千代背後有於大的支持、庇佑?」

「是。派去的人說,不時有衣物、果品之類從阿古居秘密送往少主處。」

「使者是誰?」

「已打聽清楚了。」男子從旁答道,「久松家臣,一個叫竹之內久六的,因他被委以徵收阿古居谷賦稅等重任,抽不開身時,就讓家老平野久藏秘密前去。」

廣忠大覺意外。如果是家老特意前去,那就絕不是於大一個人的主意了。久松佐渡守也已在背後給予支持。當想到於大居然能打動第二任丈夫時,廣忠胸中頓時燃起一股莫名的烈火。果真如此,更不能掉以輕心了。他死死地盯著地面,陷入了沉思,過了一會兒,終於輕輕搖搖頭。

「必須殺了她。不能讓她活下去。」

「什麼……大人說什麼?」

「必須殺了她!」

「殺……殺誰?」

「當然是於大。」

「什麼?這……她?」雅樂助不禁叫出聲來。一直背對他們坐在走廊盡頭的獨眼八彌,肩膀陡然顫動了一下。

「主公!」聽到廣忠說出如此令人意外的話,雅樂助不禁猛地向前挪了挪,「您說的是真心話嗎?如果是真心話……那麼,就請您告訴在下一個理由。」

廣忠靜靜地閉著雙眼。陽光下,他額頭青筋暴跳,眉間也開始痙攣起來。「雅樂助,這不是於大一個人的想法,這是久松佐渡守的奸計。」

「您有什麼證據?」

「他竟然讓家臣前去……那就是最好不過的證據。」

「哈哈哈哈。」雅樂助不禁大笑起來,「主公難道還不清楚嗎,那是上房夫人的魅力讓久松心甘情願那麼做的呀。想當初,上房夫人能讓岡崎城的所有家臣們心悅誠服,到了阿吉居那樣的小城,自可做任何她想做的事。」

「你的意思,是於大可以操縱彌九郎?」

「主公!您用語不當。不是操縱,請相信此乃婦人之德使然。」

廣忠猛地睜開眼睛,那是一雙十分清澈的眼睛。他的眼瞼上浮動著青筋。「這麼說……於大在盡婦人之德去服侍彌九郎那個渾蛋?」

「主公!若非如此,久松家的家臣們又何以服她?」

「雅樂助,你認為於大沒有任何企圖嗎?」

「有的只是這世上自然的母子之情……我能夠感受到她撕心裂肺般的痛苦,無論如何都要幫助少主的母親之心。」

「哦?那麼,是我多心了。但我覺得這一切是織田彈正的奸計,他千方百計猜測我的心思,然後控制住竹千代,再控制住於大,伺機將岡崎城納入他的掌中。這難道是我多慮了?」

「請主公原諒。」

「我明白,明白,你們下去吧。我是拋棄了竹千代的殘忍的父親。於大救了他,她任何時候都是個好母親。還有,那體諒於大而決定不殺竹千代的織田彈正和久松彌九郎,都是傑出的武將。我本以為那是奸計,但既然你已經那麼說了,可能事實的確如此。辛苦了,退下吧。」

雅樂助咬了咬牙,但想了想,還是施了一禮。廣忠居然說出這種話來!但既然已經阻止了他想殺於大的荒唐念頭,也就沒有必要惹他生氣了。

雅樂助與探子一起退下後,廣忠又歪了一會兒,凝視著院里的落花。周圍突然變得非常寂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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