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七章 粒米日月

時日如梭。阿古居谷被霧氣包裹,雪花灑落,天正十五年的冬天已然到了。

久松佐渡守俊勝站在內庭卧房外的屋檐下,向於大講述久松家的歷史,他一臉自豪地遙指著百姓家的炊煙,道:「於大你看,家家炊煙裊裊。身為領主,沒有比此情此景更令我高興的了。」於大點點頭,順著丈夫所指,遙望著阿古居八村的山谷和丘陵。

「一切得益於我治理有方。阿古居谷產的稻子在尾張乃至三河一帶都是最好的,因為此處多是黏土。大米的美味是我最大的榮耀,我要讓人去菩提寺和洞雲院參禪,讓他們品味這句話的含義。」說著,俊勝從懷中取出一張紙,遞給於大。只見上面寫道:

〖一粒米中包日月

半升鍋里煮江山〗

「這一粒米所包含的內容非常豐富——我家家訓,便是要對百姓仁愛。關於我家祖先之事,我都向你說過了吧?」

於大輕輕搖搖頭。

「哦。那麼我不妨跟你說說。我的祖先是營公之孫英比磨,他當年坐船漂流至大野,然後來到阿古居,並在此定居下來。」

「這您已經說過了。」

「哦,講過了?」俊勝若無其事地頷首道,「我們的祖先絕無強取豪奪,趕走原先的主人,而成為這個山谷的領主。他們始終以德為本,以德服人,最後得到此處百姓的信任,成為領主……」

這些話於大已經聽過兩三遍了,但她仞然像第一次聽到似的點點頭。

「這一點岡崎無法與我們相比。」俊勝再一次提及岡崎。於大心如刀割。

「水野家在緒川修建了氣派的乾坤院,虔誠地為祖先和領民們祈福,自當別論。但松平氏卻來歷不明。他們憑藉武力,肆意掠奪近鄰,逐漸發跡,成了土豪。因此,他們合該走向滅亡……」

於大漠然地將視線從丈夫臉上移開,看著洞雲院旁松樹對面的屋檐。屋檐上歇著的三隻鴿子,被雨淋濕了羽毛。於大發現中間那隻似是幼鴿,不禁心頭一熱。如果岡崎真的那麼沒有德行,那麼即便自己以死謝罪……她始終無法忘記岡崎,這種留戀悲哀地擊打著她的心。母鴿探出身子,開始為自己的孩子梳理羽毛。

「你在看什麼?」俊勝突然豪爽地笑道,「噢,是那對鴿子啊。哈哈。我的心情和你一樣。我希望我們也能儘快有那麼一隻小鴿子……」

於大一邊胡亂地點著頭,一邊深感自己罪業深重。丈夫如此真誠地愛著她,而她心中至今只裝著廣忠和竹千代。竹千代是她的孩子,即使一生不能忘懷,神佛也會原諒她。但是,身為有夫之婦,居然留戀不是丈夫的男人。心中裝著前夫,卻將肉體交給俊勝,真是不貞之人。出嫁之前就已下定決心,但為何還放不下呢?

不知何時,俊勝已經靠到於大身邊。「安祥一戰,廣忠差點喪命,但他不知悔改,仍然企圖奪回安祥城。如此執迷不悟,真是上天給他的懲罰。安祥城本不屬於松平氏,合該被人奪去。但他們卻忘記了搶奪他入城池之事,只記得城池被他人所奪。聽說這次他通過田原、吉田兩家向今川氏求援。」

「這麼說,又要開戰了?」於大吃驚地看著丈夫。俊勝愜意地笑了。「據傳田原彈正一口拒絕。」於大鬆了一口氣。她實不願看到病中的廣忠再次勉強出戰。

「戰敗之後,岡崎內庭也亂作一團。夫人和側室爭寵,夫人回娘家訴苦,田原家因而拒絕岡崎提出的要求。這都是傳言,我也不清楚詳情。」

「田原夫人向娘家訴苦?」

「總之,是女人之間的爭鬥。織田氏看準了岡崎的命脈,正在籌劃對策。岡崎最後總要請求今川氏援助,條件或許便是送人質過去……」

此時,一個下人來請俊勝去外庭。於大拉上隔扇,呆坐下來。如果岡崎為了得到今川氏的支持而不得不送去人質,會是誰呢?不會是田原夫人。是阿久夫人所生的勘六,還是讓她牽腸掛肚的竹千代?

天色漸暗,雜亂的雨點愈加無情地敲打著於大的心。於大猛地起身,久久凝視著外邊。

自從她離開,岡崎城凶報連連。敗戰、重病、內庭的混亂……無一不讓她心痛。「難道是被上天詛咒……」於大忽然想到這裡,不禁全身發冷。她覺得那詛咒來自於她,來自她對丈夫的不貞,導致種種不幸降臨。這難道就是佛家所謂的報應?

於大悄悄地望望四周,走近房間一角的衣櫃。在那衣櫃里,她背著俊勝秘密地藏了幾件始終難以割捨的不潔之物。

一個帶葵花紋的天目台,竹千代出生時留作紀念的「是」字香盒,還有一個無紋蒔繪香盒,是於大生母華陽院的心愛之物。已是傍晚時分,於大將這些物品一一擺放在隔壁房間的地板上,睹物恩人,她的心顫抖起來。天目台乃是廣忠當年到她房中時用的茶碗,現在勾起了她的回憶。看到「是」字香盒,就想到了竹千代。而蒔繪香盒則是母親的。這一切無不表明她對岡崎城執著的思念之情。還有比這更為不貞之事嗎?她嫁給俊勝時,本已死心,但這些東西卻讓她如此執著,不斷引著她心緒難安。她隱約看到了竹千代的臉龐。聽到了廣忠的聲音。母親也出現了,頭戴紫巾,眼睛和於大毫無二致……

「啊……」於大擁著這些物件,失聲痛哭。只要它們在,自己就無法全心全意做俊勝的妻子。她究竟應如何處理這些東西?保留這些東西是為不貞,但此事又非焚燒扔掉這些物件所能解決。這些物什與佛陀之願相背,是該處理它們的時候了。為了竹千代、廣忠和母親能夠得到幸福。現在的丈夫俊勝也能……離開俊勝,還是斬斷對廣忠的情絲?必須作出選擇,否則便永不心安。

「於大!」突然聽到有人喚他,於大猛地站起身。

「哭什麼?你怎麼了?侍女們惹你生氣了?」俊勝已經悄悄地站在了她身後。

於大慌張起來。她不想讓俊勝發現她在自責。如果她的心思被俊勝看透,俊勝將比她更為不幸。

按照於大的本性,看到別人的不幸,她便會比自己不幸更加心痛。想到這裡,她趕緊挪到俊勝身邊。「請原諒,掃您的興了。您好不容易這麼有興緻。請原諒。」

俊勝大吃一驚,他從未見過於大的這種態度,不禁伸手擁住了妻子。懷中,柔軟的身體激動地顫抖,俊勝的手掌感覺到柔和的節奏。

「我,」他說道,「我感謝上天將你送給我。因此,今天我將領民的賦稅減了兩成。我不能獨享世間之福。一粒米中也包含著天地間豐富的道理。」於大更緊地偎依在俊勝懷中,嚶嚶地抽泣。

俊勝繼續說道,「我覺得,如果我們之間還沒有孩子,可能是佛祖在責怪我的德行尚有欠缺。我今後一定會少殺生。好了,不要哭了,不要哭了。」

天色暗下來。俊勝並沒看到於大的那些舊物。她本能地將那些東西遮蓋住。善良而坦誠的俊勝讓她心疼不已。

侍女掌燈進來。燈光下,俊勝起身準備離去。他自然看見了那些東西。

「辛苦了。我要在內庭用晚飯。你去告訴廚下。」

侍女正在安放燭台,俊勝歪著頭,頗感興趣地拿起華陽院那個蒔繪香盒。於大不禁屏住了呼吸。她還沒想好怎麼解釋這一切,就被俊勝發現了。

「噢,真是上等的漆器!」俊勝取下盒蓋,放到鼻子下聞了聞。「這是什麼東西?」

「這……」於大努力不讓俊勝受到傷害,「是母親的心愛之物。」

「啊,是那位……」俊勝點點頭,逐一措辭,「現在她被稱為太夫人華陽院,是嗎?實乃福淺之人。」

「是。她如同世間的棄兒……在岡崎城的偏僻一隅苦度餘生。」

俊勝也十分清楚華陽院的事。她當年艷名運播,因此而多次轉嫁,實是個可憐的女人。她是足輕武士官野善七之女,因為天生無比貌美,遂被大河內鄉的領主左衛門佐渡元綱收為養女,作為元綱的工具被迫不斷嫁人。幾次改嫁後,她被水野忠政娶到家中,並為他生下五個孩子,之後,又被迫嫁到松平家……真是命運多舛。

當年水野忠政與松平清康和解之時,在刈谷城外椎木邸舉行了酒宴。酒席上,夫人被松平清康看中。斯時,她比清康年長六歲,但看上去卻只有二十來歲。豪放不羈的清康見到她,便希望將這五子之母作為戰勝之物……

「原來是看到母親的紀念品而哭泣……」善良的俊勝這麼想著,於大在他眼裡顯得更加楚楚動人。

「你母親去岡崎之前,確已和刈谷城解除婚約,並在城外的椎木邸住了一段時間,此事當真?」

「是……是的。」

「身為水野……之妻,是不能嫁到岡崎城的。真是悲慘!你還記得那椎木邸嗎?」

「記得。」

「據說現在刈穀人還稱那裡為夫人居。大概是仰慕夫人的高貴品質,那個稱呼甚至流傳至今。單憑這一點,就決定了松平氏必將走向末路。」俊勝說完,拿起了廣忠的天目台。

於大不禁緊緊閉上雙眼。天目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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