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六章 內庭殺氣

田原夫人站在新城的庭院里,剪下被稱為秋七草的花朵。黃背茅在瑟瑟發抖,顯得有些凄涼。她剪了一些菊花,準備拿到本城去送給廣忠。

從田原城帶過來的侍女阿楓一臉不快地跪在一旁,接過夫人剪下的花朵。

「阿楓,你說我到底是恨大人呢,還是喜歡他?」

阿楓習慣性地環顧了一眼四周,道:「小姐,您又來了……要是讓田原的城主大人聽見,他又要生氣了!」

「我還是在恨他吧?」

「原本應該憎恨,小姐卻愛慕著他。奴婢想不通。」田原夫人凄然不語,握著剪下來的桔梗,道:「桔梗沒什麼香味。」

「小姐,阿春不就是一個側室嗎?」

「那又怎樣?」

「小姐為什麼不讓城主疏遠她?真不知道您是怎麼想的。」田原夫人沒有回答。她彎腰尋覓其他花朵,心中暗恨侍女胡言亂語。城主至今沒有碰過她,肯定是因為阿春。雖然如此,夫人對廣忠也已有了大致的了解。每當她情意綿綿糾纏廣忠時,他總會說:「等我完成心愿再說吧。」便逃之天天。他的意思是說,將祖祖輩輩居住的安祥城奪回來之前,他無心考慮其他。正因如此,他才倉促發起戰爭,結果大敗而歸。當時若不是本多平八郎誓死保護他,廣忠早就被敵人殺掉,岡崎也早就落入敵人之手。大久保新八郎將他背回岡崎城後,受輕傷的廣忠便在本城卧床不起。

「小姐。」阿楓望著遠處道,「我要是您,會想方設法將阿春趕開。」

「阿楓,不要胡說。那隻能讓大人更疏遠我。」

「不,不會。您應該想辦法和城主親近。」

夫人沉默不答。

「阿春夫人的那些醜事,小姐您都知道嗎?」

「醜事?」

「上次的戰爭中,岩松八彌負傷而歸。她曾經偷偷跑去看八彌……」

阿楓緊緊地盯著夫人,似乎在暗示什麼。「現在看來,城主肯定還會發起戰爭,那不知會帶來怎樣的不幸。您作為一個女人,應該趕走阿春,去撫慰城主的心靈。」

田原夫人的肩膀忽然顫抖了一下。「去看八彌?這……這是真的嗎?」

嫁到岡崎城已經六個月了,仍然不能與丈夫親近。嫉妒和悲傷使田原夫人無數次想到自殺。當她得知,這一切都是因為廣忠難以忘記於大時,頓覺自己不過是岡崎城的一塊泥土。慢慢地,田原開始認定自己不如於大。雖然,廣忠並沒有明言,但她還能敏銳地覺出丈夫的心思……她曾經病魔纏身,廣忠的身體也十分虛弱。用這副孱弱的身體去挑戰如日中天、勢不可擋的織田信秀,要奪回安祥城,結局可想而知。夫人將這一切看在眼裡,只能暗自忍耐。

有時候,她會因無法忍受而獨自哭泣。她常常想,自己可能會像從前一樣患上肺病而倒下。但不可思議的是,自從嫁過來之後,肺病便消失無蹤,整天想的都只是廣忠。如果她和廣忠連面都不能見,也許會因絕望而放棄,但最近,廣忠開始每月造訪她一兩次。阿楓認為那是老臣們的意思,但夫人不那麼想。

每當看到廣忠,夫人便會產生瘋狂的渴望。

「今晚一定……」正當她熱血沸騰時,廣忠往往抽身離去,那時夫人的孤寂和痛苦是阿楓也不能理解的。那樣的夜晚,她總會噩夢纏身。夢裡,阿春變成了一條冰冷的蛇,緊緊纏住廣忠不放。

「只要沒有了阿春……」

女人畢竟是軟弱的。她害怕不定何時會因為孤獨、嫉妒和思慕而發瘋。阿春常常背著主公,去岩松八彌的房間。如果那是事實,即便因為自己這一段苦悶的時光,也不能放過她。「阿春不過是個下賤的女傭,但竟被城主看上,對嗎?」

「是。是個燒水的女傭,出身低賤。」阿楓不斷地火上澆油,但接著,她又岔開話題道:「您不再剪些桔梗嗎?」

田原夫人沉默不語,凝望著遙遠的山脈之上的雲彩。對丈夫的期待,讓她的肌膚變得細膩柔滑。以前她的皮膚稍嫌乾燥,最近卻非常滋潤,吹彈欲破。

「阿楓。」

「嗯。」

「那只是謠言。」

「您是說阿春夫人的事嗎?」

「八彌是大人的侍衛。你若是造謠生事,我可不饒你!」

「嘻嘻……」阿楓在花叢後笑了。「他們以前便很好,是城主硬拆散了他們,內庭的侍女誰不知道。」

阿楓已經二十四歲。身為侍女的她,漸漸到了心地殘忍、橫生事端的年齡。她瞥了夫人一眼,裝作意味深長的樣子,一邊從花上採摘下葉子。「還不只這些呢……」

「你想說什麼?」

「如果是前任女主人,阿春早就被鞭笞了;眾人都說,您過於軟弱了。」

「什麼?連我也……」

「對。家風敗壞是一個家族的恥辱,難怪有人對那些傳言憂心忡忡。」

田原夫人又沉默了。阿楓的話不無道理。閨幃的秘密暫且不論,她畢竟是這座城的女主人,不該任家中的女人胡作非為。夫人突然氣憤起來:「即使為大人著想,也不能坐視不管!」阿春一面獨享身體虛弱的廣忠的寵愛,一面卻又行為不端,惹人笑話。夫人漸漸覺得,此等行徑不可饒恕。

「阿楓。」

「嗯。」

「你去阿春夫人那裡……叫她來。」

阿楓驚恐地抬起臉。「夫人叫她來,有什麼大事嗎?」

「也無大事。但我是大人的正室。」

「但……如果傳進大人耳里怎幺辦?」

「叫她來問話,如果傳言屬實,我會主動告訴大人。」

阿楓不懷好意地注視著夫人逐漸氣得發青的臉。「阿春當然會任小姐發落,但岩松八彌是大人的手下,小姐無權過問。」阿楓歪頭想了想,彷彿忘記了剛才那篇煽動的話,勸解道:「小姐,如果沒有下定決心……」

「我心已定,才讓你叫她來。」

「可是……城裡總有些搬弄是非的不忠不義之徒。縱然小姐寬恕阿春,八彌也可能會對大人說,一切都是因為小姐嫉妒所致……那時該怎麼辦?」

「那時……」夫人一時語塞。她尚未考慮到那一點。「那時該怎麼辦,阿楓?」

阿楓漸漸陷入錯覺,她非但不覺得自己的心已經被嫉妒和破壞他人幸福的惡念佔據,反而認為,為了眼前這個善良的主人,她必須想盡一切辦法。她將這一切當作了忠義。「小姐!」阿楓又瞧了瞧四周。「惹起這種沸沸揚揚的傳言便已是大罪,小姐必須痛下決心,只要讓阿春夫人再也見不到大人和八彌,就萬元一失了。」

「痛下決心?」

阿楓一邊環顧四周,一邊道:「就像男人擊殺敵人那樣……」她綳著臉,聲音很低。

此日,阿春照例問候廣忠後,回到自己卧房。廣忠的箭傷即將痊癒,眼睛也恢複了往日的光彩,只是仍無食慾,倚著靠背,面帶倦容,苦楚地聽著老臣們彙報戰後的處理措施。密談時,女人們當然要被支開,但阿春還是隱隱知道了一些事情。

織田信秀似不欲乘勝攻打岡崎城,而是將主力撤回了尾張,以應付美濃之敵。對於岡崎,他似乎打算暗中使一些手段便是。他們想利用廣忠病重和此次敗戰之機,離間松平氏。為防萬一,上野城家老酒井將監被嚴密監視,廣忠的叔父松平藏人信孝處,也安插了心腹之人。

廣忠時常顫抖著唱起歌謠:「願乞中宮誕,大赦天下人……」唱著唱著,他滿額是汗,消瘦的臉龐異常蒼白,當唱到《俊寬》一節的時候,阿春不禁落下淚來。他既非喜悅而歌,亦非有感而詠,他不過是向家臣們表明:看,我還是這麼健壯,不要心生異志!

越來越多地觸碰到廣忠內心深處的苦悶,她的心發生了微妙的變化。開始時,她為自己只是於大的替身而悲哀。但現在,那種悲哀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她反而希望自己完全變成於大,變成那個讓廣忠如此牽腸掛肚的女人。

阿春的想法不可避免地在日常生活中流露出來,煎湯喂葯,勸進飲食,廣忠將這些一一看在眼裡,愈加寵愛她。她開始在內心深處感謝於大,甚至覺得,自己能夠像她,實是造化施福。

阿春回到房間後,忽然想去看望表兄八彌。八彌傷勢嚴重,遠甚於廣忠。他當初大腿受傷,摔倒在水田裡,蘇醒後,還不知已身陷敵陣,竟然還能四處尋找廣忠,拚命廝殺。連廣忠都說,他能獲救實乃奇蹟。

看到對自己一往情深的阿春,廣忠道:「去看看八彌,你們畢竟是表兄妹。」

得到了廣忠的許可,阿春已去探望過四次。八彌保住了性命,但失血過多,倦怠不堪。

阿春收拾好被血浸透的鋪蓋捲兒,出了房間,一個侍女攔住了她:「奴婢是田原夫人派來的。」

「夫人找我?」她望了望走廊,阿楓表情僵硬地站在那裡。阿春毫無戒心,以一雙清澈的眼眸望著她。阿楓好像要逃避她的視線,絮絮叨叨解釋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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