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五章 莽戰安祥城

天正十四年,秋,岡崎。

庭院里點起了火把。東方的天空漸漸發白,火焰已經不如先前猛烈。部將們坐在燈光下,影子在牆壁上搖曳,處處流露出凄慘的氣氛。

松平廣忠坐在中間,右手是阿部大藏和其弟四郎兵衛,左手是酒井雅樂助和石川安藝。另外還有松平外記、大久保兄弟、本多平八郎、阿部四郎五郎,他們圍坐在一起。人人全副武裝,個個表情嚴肅。

「把竹千代帶來。」廣忠吩咐道。他面無表情,頭盔下,蒼白的額頭反射著燈光,為全副武裝的他增添了幾分哀愁,甚至讓人想起了女孩節的玩偶。

廣忠的姑母隨念院應聲進來,抱著竹千代來到他面前。

「爹爹啊——」竹千代還在牙牙學語,他微笑著朝父親伸出了雙手。廣忠目不轉睛地看著胖啷嘟的兒子。竹千代在隨念院懷裡不斷掙扎,想要到父親那邊去。

隨念院知道孩子的意思,對廣忠道:「大人抱一下?」她將孩子遞過來,但廣忠沒有伸出手。他輕輕地搖了搖頭,依然注視著竹千代。

「他就交給你了。」廣忠輕聲說道。隨念院點點頭。

阿部大藏和酒井雅樂助扭開頭,有所不忍。本多平八郎往院子里看了看,道:「馬上就到寅時四刻了。」

侍從端上了酒和勝栗。隨念院抱著竹千代走到廣忠身後,哄著喧鬧不止的孩子。

廣忠端起素陶的酒杯,飲了一口,遵給眾人。大家都沒說話,但也沒有悲壯之感,氣氛反而比廣忠注視著竹千代時輕鬆多了。

「讓我們大幹一場吧。」大久保甚四郎將杯子遞給本多平八郎。

「好!」平八郎穿著一身嶄新的鎧甲,呵呵一笑。

戰馬已經被牽到庭院里,突然間嘶鳴起來。杯子又被傳回到廣忠手裡。「各位都準備好了嗎?」他立起身,猛地將素陶酒杯摔了個粉碎。

「噢!——噢!——噢!——」眾人舉起大刀,齊聲吶喊。由阿部四郎五郎打頭,大家到了院中。空氣里的散漫氣氛,和莊嚴的出征儀式很不相稱。獨眼八彌將馬牽到了廣忠跟前。

「爹……爹……啊……」身後又傳來竹千代的聲音……

天色未明,岡崎人便出發了。根據昨天的情報,織田信秀的援軍還沒到達安祥城。守城兵士約有六百。八彌一邊拍打著被露水打濕的小草,一邊想,敵人恐還不知這次奇襲,如此便可直取敵人大將。

天還未大亮。足輕武士肩扛著扇形馬印,艱難地跟了上來。馬背上的廣忠出了岡崎城後,仍然很少開口。他不會天真地以為敵人不知道此次襲擊。他很清楚織田信秀的手腕是何等高超狠辣。出城之前,一種沉重的不安便始終纏繞著他。不得不承認,這其實是一次冒險。老臣們也都不贊成此次行動。但廣忠知道自己的身體一天比一天壞,他無法再靜心等待了。畢竟安祥城是松平家祖業,一直到廣忠的祖父,也一直是松平人的根據地。但偏偏到廣忠時,城池被敵人奪走,如果不奪回來便死去,他實無顏去見亡父。

大概是肺病的原因,自從於大離開後,他咳喘得愈來愈厲害。與其忍辱負重、坐等敵人蹂躪,不如主動出擊。就在廣忠焦急地等待機會時,傳來了織田家進攻美濃,狼狽而退的消息。現在正是大好時機!廣忠決心進攻安祥城。實際上,和田原夫人的不睦也是原囡之一。

「我太殘忍了!」廣忠在馬背上還在想著這件事。田原夫人至今未與廣忠同房。廣忠只寵幸阿春,未碰過田原夫人。夫人對此心懷怨恨。而且,她不具有於大那樣的溫柔和吸引廣忠的智慧與魅力。

在老臣們的勸告下,廣忠偶爾也會造訪二道城,他一到那裡,田原便會沒完沒了地絮叨起來。

「妾身讓大人不高興了嗎?」她偎依在廣忠身上,抽泣著。「我不讓您走。不讓。您不說句話,我就不讓您走。」有時候,她甚至無理取鬧,「我要傷害我自己。讓父兄知道大人如何羞辱我。」

每當此時,廣忠便茫然若失。他想起阿春。阿春和田原完全相反,她總是按照他的示意行事。這樣一比較,他哪裡還有和夫人交流的心情,早已經疲憊了。「請夫人原諒。我在病中。」後來,他會逐漸變得憤怒,粗暴地撇下她回本城。

不知從何時開始,田原開始在背後罵廣忠無能,嘲笑他愛上一個卑微的侍女,卻不愛她。每當聽到這些話,廣忠胸中便騰起一股焦急與憤怒的無名之火。

突然,隊列前響起了號角聲。天已大亮,乳汁一般的晨霧冰冷地撲到臉上。

「拿馬印來!」廣忠嚴厲地命令道。把馬印插到鞍上後,號角聲又響了起來。那是先頭部隊已經到達預定地點的信號。五百左右兵士在已經成熟的稻田中分成幾路。晨霧中,他們發出高亢的吶喊聲,向前推進。無疑,守城士兵會出來迎戰。但進攻者熟知這一帶的地勢,並非毫無勝算。

「馬上便要攻城,再強調一遍,不可輕舉妄動!」晨霧中,旗手官阿部大藏跑了過來。

廣忠應了一聲,重重點了點頭。大藏的眼神告訴他,他們已經進入戰鬥前緊張而亢奮的狀態。對於十一二歲便開始征戰疆場的廣忠來說,這裡的空氣並無異常之處。

戰端一起,生死難測。一旦出了城,廣忠便感覺身體已不屬於自己。「大藏,繼續前進!」

主陣安排在安祥城西南角的一個土坡上,已經在晨霧消失之前布陣完畢,靜待令旗一舉。指揮隊伍的是阿部大藏,負責護衛廣忠的是植村新六郎和手持長槍的獨眼八彌。

周圍的晨霧中不斷傳來吆喝聲。敵人不見蹤影。無疑,他們正在慌亂地備戰。前方的土坡彷彿一幅水墨畫。忽然從前面的稻田裡驚起一群麻雀,幾乎遮住了土坡。

阿部大藏不禁停下馬宋,「主公!」他叫道。但廣忠沒有聽到,在逐漸消逝的晨霧中,他不時催馬前行。

太陽高高升起。父親清康傳下來的金扇馬印,在晨霧中閃爍著美麗的光芒,全副武裝的部屬們已徑奔山崗而去。

「主公!」阿部大藏疾駛前來,趕上了廣忠,「不可大意呀。敵人恐已布兵於城外。」

「敵人迎來了?」

「你看,麻雀飛去的方向……」

正說著,一群麻雀唧唧喳喳掠過他們頭頂,朝敵方飛去。廣忠微微笑了。若是敵人出城迎戰,岡崎人便有勝算。如果敵人放棄城池,選擇野戰,岡崎人則可以一當十。

「你說呢,大藏?」

大藏搖搖頭。「我們必須明白,既然敵人敢出城迎戰,肯定有取勝的把握——對方畢竟是強大的尾張氏。」

「哼。立刻在坡上豎起令旗。」

令旗豎起後不久,晨霧便漸漸散去。四周都是金黃色的稻田,稻穗在微風中輕輕搖擺,穿梭其中的隊伍就像蟻群一般渺小。令旗所指,隊伍從四面八方向城門逼去,但城中靜悄悄的,沒人放箭,也似無人守衛。

廣忠將鞭子交給八彌,正要下馬,突然回頭看了看。「啊?」己方還不可能到達的地方,閃爍著長槍的光芒。「大藏,那——」

阿部大藏急馳過來,回首望去。「果然……」

「會是誰?」

「敵人。」

「敵人?」廣忠驚叫。正在這時,不知什麼地方響起了號角,稻田中同時豎起無數的白色旗幟。第一支隊伍、第二支隊伍、第三……最前面那支隊伍的旗幟上,染著黑五星。

「哦!」廣忠在馬背上叫道,「是那個無賴,久松彌九郎!」

阿部大藏沉默不語,仍然緊緊盯著後方。一群群麻雀從頭頂掠過,飛向遠方,「主公!敵人的援軍到了。」

「哦。」廣忠的手腕劇烈地顫動了一下。「八彌,馬鞭!」

「是!」八彌將剛接到手中的馬鞭遞了過去。廣忠的馬騰起前蹄,向山坡那邊急馳而去。

「主公!」大藏在後面大叫,「不……不要輕舉妄動呀,主公!」但八彌獨眼閃閃放光,已經飛身出去。

敵人的號角聲越來越響亮。廣忠的舉動確實輕率。看到敵人的先鋒竟然是於大的丈夫久松彌九郎俊勝,他一時之間熱血逆流。

「彌九郎這個渾蛋!」

於大尚在岡崎城時,廣忠曾經調解過俊勝之父定益和大野城主上野為貞之間的紛爭,可說對久松家有恩。彌九郎非但不知報恩,身為於大的丈夫,卻充當敵人前鋒!廣忠的憎恨如火山爆發。如果不能一舉擊潰敵人的援軍,己方將腹背受敵。必須趕在城內守軍出城迎戰之前擊潰援軍,他也有這樣的考慮,但私人恩怨競佔據了上風。

廣忠正奔下山崗時,幾支箭對準他射了過來。箭雨中,廣忠拔出了刀。從容地揮刀擋箭,斜斜地向久松佐渡的旗幟砍去……

織田信秀已經前進到久松彌九郎背後。他大聲笑道:「岡崎那小子瘋了。哈哈哈。快,吹起號角,吹號!」

「主公,要立軍旗嗎?」

「暫且不要,為時尚早。等守城士兵出城後,將旗子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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