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一章 少雄驚世

這一日夜裡,於大又夢見了廣忠和竹千代,他們在波濤洶湧的海中,大喊救命。睜開眼,朝陽已經照到了隔扇上,於大一身冷汗,她屏住呼吸,凝神靜聽,好像漲潮了,她聽見海浪沖刷石板的聲音。

此處為刈谷城汐見殿的一角,於大出嫁之前曾在此住了十四年,松濤和海浪的聲音還和以前一樣,但是城內的空氣卻已完全不同。父親已經亡故,先前的親信也被同父異母的兄長信元無情驅逐。信元進行了各種變革,試圖將父親的影響掃除殆盡。

他為自己新建了居室和大書院,還偶爾會從京城招來一些連歌師。於大這次回到刈谷,就像是進了另一座城。和於大甚為親密的同母兄長信近已經不在,服侍她的這個侍女亦很陌生。這讓她愈發思念岡崎。一閉上眼睛,她便想起竹千代,一走進卧房,她便似聽到廣忠的聲音。

於大站起身,拍手叫人端來水,開始默默地梳洗。她擦掉汗水,漱了口,梳完頭髮,像往常一樣打開了隔扇。回到了娘家,她卻有一種被發配到孤島的感覺。別離之後的日子,她唯有這個習慣雷打不動:望著早晨的天空,對著岡崎方向雙手合十。

起初,她是想向神佛祈禱,保佑廣忠和竹千代平安,但不知不覺,祈禱變成了幻覺,她覺得自己好像和丈夫、孩子的手合在了一起。她開始覺得,對於一個女入,神佛就是自己的丈夫、自己的孩子。

「不知道竹千代醒了沒有?」於大想著,臉上露出了微笑。她時時刻刻都在想念竹千代。正因為心中有這個兒子,她才有繼續活下去的勇氣。「請佛祖保佑我的孩子……」她祈禱的時間總是很長。直到海面微微泛紅,鳥雀的叫聲在附近的樹枝上響起,她才停下來。

「小姐。」侍女等她祈禱完之後,才開口。這個侍女和於大同歲,名信乃,是一個下級武士的女兒。「杉山元六大人求見小姐,正在門外等候。」

「哦。」於大不由回過頭,「讓他進來,我正有事要找他。」

信乃毫無表情地離開了,未幾,帶來一個三十多歲的強壯武士。

「小人有事向小姐稟報……」杉山元六可以說是唯一沒有被驅逐的父親的寵臣之子,目前成為家老。於大有些焦急地看著元六:「是岡崎有什麼消息嗎?」

「是,酒井雅樂助大人捎信來說,少主平安無事。」

「謝天謝地。昨晚的夢一直讓我擔心,恐是太累了。」

「小姐……」

「哦?」

「小人今天陪城主去了一趟跑馬場……」元六看到於大眼神憂鬱,卻愈發美麗,慌忙移開了視線,「城主命小人勸說小姐改嫁。」於大微笑不語。

「要是行動比岡崎慢,小姐就太可憐了。」

「比岡崎慢……」

「是,聽說岡崎城主已經決定迎娶田原的戶田彈正之女。」

於大的笑容僵住。「田原……」她原以為自己早有心理準備,但猛聽到此事,依然難過異常。既然已經和廣忠散去,照理不該再生嫉妒,但剛才心中的那一陣絞痛又是為何?是對那個即將成為竹千代「母親」的女人的嫉妒,還是依然對廣忠情縷未斷?

杉山元六能夠體會於大的心情,他望著窗外的天空,「城主說,他非常清楚男女之情,因此讓小人來勸勸小姐……」

於大不語。

「小姐,您意下……」

「元六,且等一等……等一等。讓我一個人……靜一靜。」

「小姐說得簡單,您不知道城主的想法。城主他……」他謹慎地看了看周圍,小聲道,「他一旦下定決心要做什麼事,便由不得別人。」

這一點於大也非常清楚。當時廣忠懼怕今川氏,決定把於大送回刈谷時,信元火冒三丈,甚至計畫把送於大的岡崎家臣全部殺掉。於大猜測出信元的想法,故在渡過矢矧川不久,便讓岡崎眾人回去,他們也才得以平安無事。元六似乎想告訴於大,對信元不可大意。

「小姐可能還不知,」元六低聲道,「現在有兩個選擇。一是廣瀨的佐久間大人,一是阿古居的久松大人。小姐必選其一,否則……恐有性命之憂。城主決定的事,誰也無法改變。他六親不認。」

於大阻止了元六:「這話傳到他耳中怎麼辦?」

元六沒有回答,單是往前近了一步,小聲道:「小姐,您聽說過藤九郎公子的傳聞嗎?」

於大當然聽說了。生在大名家,卻和城外的女子私通。岡崎城中人人都說,這種事實在少見,更令人詫異的是,他竟然還為此丟了性命,真是愚蠢!

「最近有傳言說,公子還在人世。」

「他還活著?」

「是。因此,當年那個陰謀也暴露了……聽說藤九郎公子是因為得罪了城主,才背上了莫須有的污名,浪跡天涯,無家可歸。」

「這……這可是真的?」

元六點了點頭,「因此小姐萬萬不可開罪城主。是佐久間大人,還是久松大人,小姐必須早作決定。」

於大沉默,屏住呼吸,盯著元六。哥哥藤九郎信近竟然是得罪了信元而遭陷害……

「藤九郎公子……」元六再次變得面無表情,說道,「他反對城主投靠織田。為了除掉這個絆腳石,城主把藤九郎公子騙到自己經常去的熊邸,讓他背上不義之名,借織田刺客的刀殺了他。藤九郎公子也非平庸之輩,裝死逃了出去。城主一旦下定決心,便會不擇手段。」

正在這時,只聽有人叫道:「元六在嗎?元六!」院落附近的櫻樹林中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性急的下野守信元大概對杉山元六不放心。親自前來了。

「這麼性急……」元六苦笑了。「元六在此!」

他大聲對外面應了一句,然後快速地小聲道,「在一兩日之內,請務必作出決定。」說完,慌忙走到玄關相迎。

信元已經把韁繩扔給了下人,手裡拿著鞭子,道:「於大,今天天氣不錯。朝霞染得海面一片通紅。你出來看看,這早晨的太陽比洗馬盆還大。」他扯著嗓子說完,方才走進院子。

「哥哥請進。」於大伏在地上迎接信元。下野守爽朗地笑著,坐到走廊旁邊。習慣了廣忠綿軟的笑聲,於大感覺哥哥的聲音像鞭子一樣抽打著她的心。

「決定了嗎?」

「是,小姐說會在一兩日之內作出決定。」元六在旁邊打圓場。

「一兩日……現在你就該作出決定啊。」信元並不理會元六,繼續說道,「於大,岡崎的廣忠,就是一個曠世的傻瓜。」他的聲音響徹整個院落。「聽說他已經決定娶戶田彈正之女做續弦。這門婚事對松平氏有百害而無一益啊。」

於大微微點了點頭,看著膝蓋上自己的手指。

「我絕不會看錯。織田和今川再起爭端時,今川肯定會讓松平人擔任先鋒。松平人以為戶田會支持自己,但戶田人可不會那麼耿直。是吧,元六?」

「啊……是。」

「他們一旦看到戰局不利,便會馬上倒戈相向。」

「是……」

「然而,廣忠卻不知道這一點。他們拒絕我的勸說,非要和戶田家結親。松平氏日漸衰落,真是可悲……於大。」

「哥哥。」

「你也很可憐,但是反而因禍得福了……不要再等了,你在今日就作決定。廣瀨和久松,由你選擇。」

於大依然低著頭,強忍住淚水。這不是膚淺的悲哀,但也不是反感,而是因為女人的宿命而生起的哀愁。於大總是被當成鞏固刈谷城的一粒棋子,當初嫁到岡崎也是如此。和什麼樣的家族進行怎樣的聯合,這種算計決定了她的命運。這不僅僅是於大一個人的命運,這是戰亂不斷、沒有秩序和道義的世道中所有女人的俞運。

「父親希望通過和松平家的結合,來保住松平和水野兩家的安泰,但世事無常。現在,必須和與織田親近的家族結合。織田氏是朝陽,今川氏則是落日。你被夕陽驅趕,卻反而得以沐浴早晨的陽光。你很幸運,我也很幸運。好了,你今天就作出決定。元六,我們再去騎上一圈,今天早晨天氣真好。」

於大對著走廊施了一禮,默默地垂著頭。

信乃端來早飯。於大拿起筷子,便讓她退下了。腹中空空,卻毫無食慾。怎麼能忘記岡崎?竹千代是她生命的一半,廣忠的愛撫則讓她終身難忘。近日,不知為何她全身慵懶無力,時而輕聲咳嗽。莫非是廣忠的病傳染給了自己……就連廣忠的病,都讓她懷念不已。若有可能,她真希望落髮為尼。

於大茫然地坐在房中央,一動不動。太陽照到隔扇上,飄落下來的楓葉的影子映在上面。不時有小鳥來到這裡,悲切地啼鳴。這裡離海近,大概是西風少了的緣故,春天來得比岡崎早。

一眨眼,於大離開岡崎近半載。她沒有活下去的念頭,寂然等死的情緒一直纏繞著她的心。她並不知道久松和佐久間乃是何樣人。懷著一顆柔弱的心,嫁到素不相識的人家,還能活下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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