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六章 戰國夫妻

白晝越來越短。盥洗石上落了厚厚的一層厚皮香葉子。一隻貓帶著它的孩子來到這裡,扒了扒落葉,躺了上去。

傍晚時分,於大站在屋檐下,看著這隻母貓舔著孩子。小鼓的聲音穿過本城的院落傳了過來,庭院對面的書院房門緊閉,寂然無聲。雖說這裡也是城內,但是隔著三道城和護城河,位於偏僻一隅。這裡是酒井雅樂助正家的府邸。三年前,於大剛剛從刈谷來到岡崎,便住在這裡。那時是早春,草木都還沒有發芽。對面的書院是當年於大初次停留的地方。那時她和廣忠尚未謀面。她在那裡見到了生身母親,母親告訴她很多關於廣忠的事,以及如何初為人婦……那時,她年僅十四歲……現在,她已經十七歲了。這次她不是嫁過來,而是被關了起來——四面高牆將她和外界完全隔絕了。

前天,老臣們經過商議,決定讓於大和廣忠一起接待駿府派來的使者。於大已經很久沒去本城,聽了這話,便高高興興地跟著丈夫去了本城,誰知事情反而變得更糟。使者以於大臉色不佳為由讓她退了下去。她再次回到這個與城隔絕的角落,而雅樂助家的家臣則要在這裡圍起沒有門的柵欄。家臣們低著頭,用黑色的棕繩將柵欄綁牢。每當他們抬頭看到於大,便趕緊將頭扭開。每個人都在哭泣,於大已經沒有勇氣再去詢問這是誰的決定了。

小笹和百合都已不在身邊。現在只有一個婢女,還是一個十二歲的小孩子,無法與她交流。只有貓會毫無顧慮地來到這裡。而且,那隻貓會帶著自己的孩子。沒有人來趕它,所以它懶洋洋地伸開腿,給自己的孩子餵奶,給它們整理毛髮。看到這幅情景,於大不由得內中傷感。竹千代的影子時時浮現在她的眼前。竹千代還不會說話,還不能清楚地叫出母親,只是在咿呀學語。天野的妻子阿貞奶水充足,把竹千代喂得又白又胖。他板著小臉兒,緊緊地握著小拳頭。細長的眼睛、大大的鼻子、圓圓的下頜,和他的外公一模一樣。竹千代現住在三道城,前天於大看了一眼,好像又長大了不少。

這時,從厚皮香對面的芙蓉花叢後傳來一個聲音。「上房夫人,在看什麼呢?」這是母親的聲音。她聲音很小,似乎怕別人聽見。

滿懷思念之情的於大慌忙站起來,就要往院子里走,可是華陽院止住了她。「莫要動,別動。千萬不能讓人看見。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你就當在屋檐下聽母親自言自語。你不用說話,也不能說話。」

「嗯……是。」於大小聲應著,視線在厚皮香後面搜尋。她看見了紫色的頭巾,然後在母貓前方看到了一雙細細的腿。一瞬間,周圍鴉雀無聲,只能聽見母女二人的喘息。

「夫人為了竹千代,在岩津的妙心寺供奉了一尊赤銅佛像。」於大沒有回答,只是在屋檐下可勁兒點頭。

「妙心寺的僧人為夫人的虔誠所感,舉行了護摩式,當時火焰很旺,前所未有。他們說這是竹千代武運昌隆的徵兆,請我務必轉告夫人……」

於大咬著嘴唇,強忍住淚水。

「還有……」華陽院頓了一頓,撥弄著厚皮香的葉子。「雅樂助的夫人告訴我,駿府的使者明日一早就要回去了,老臣們今晚也是最後一次強裝笑顏觀賞舞蹈。」

樹葉沙沙作響,似乎是母親折斷了扶手的樹枝。「真乃多事之秋。免遭下野守驅逐的小笹兄長杉山元六也到了岡崎,勸說城主從了織田。他現在住在石川安藝的府上,等著今川的使者回去。等使者歸去之後,他可能會和城主見面。可是,即便他不去見城主,結果也是顯面易見的。這是大久保新十郎前來拜訪我時說的。」

於大輕輕坐了下來,全神貫注地聽著母親說話。一隻吃飽了奶的小貓搖搖晃晃離開了母親的懷抱,在紅葉下獨自玩耍。

「城主……」華陽院又道,「廣忠……覺得夫人可憐,自己近來也不涉足內庭。須賀嬤嬤前來給我送內庭的新柿時告訴我,城主近來從未去過阿久處。」

「女人的幸福……正在這些微末小事。我離開你的父親和兄長們時,也這麼想過。」

於大靜聽著。

「廣忠不久會暗中前來看你。那時你萬不可哭泣。你的一舉一動不僅會影響我們家族,還會影響竹千代的安危。你如果是忠政的女兒,就應該明白事理,不能給你父親丟臉。你與岡崎的城主斷了夫妻的緣分,母子的緣分卻不會斷!」

於大突然伏在地上。她這時才知道母親今天為什麼會來……

廣忠把於大送到這裡時,曾對她說:「你應該知道我為何會選擇雅樂助家。」他臉上帶著憤怒和悲哀,使勁兒搖晃她的肩膀。

於大明白廣忠的心意。廣忠聽說信元投靠了織田之後,努力保持冷靜,希望能置身事外。

「你是竹千代的母親、松平廣忠的妻子。然而現在,我要把你趕出內庭。你要明白……」

今川還沒提出要求,廣忠便把於大安排到了雅樂助家。只有主動疏遠於大,才不會讓今川氏有機可乘。丈夫的行為讓於大深深體會到了他對自己的情意。廣忠似乎是要暗中前來探望,不必擔心這個忠實的老臣會將此泄露出去。事實上,自從於大來到這裡,廣忠便頻頻前來。

內庭有諸多服侍的人,而這裡只有一個小侍女。他們第一次毫無顧忌地纏綿。人世往往悲喜並存。於大來到這裡,才第一次全身心地體會到了作為女人的幸福。廣忠在枕上說,被迫分開後偷偷相會,才能真正體會夫妻的情分。「我們不會分開的。你是竹千代的母親,是我松平廣忠的妻子。」

正因如此,即便被幽禁在這個用竹籬圍起來的偏僻院落,於大也並不憂心。她甚至覺得廣忠非常可憐,因為他不得不對駿府的使者唯唯諾諾。然而,母親的話讓她深感意外。其實也不奇怪,這件事她早已想過,憂過……

廣忠還會偷偷來這裡。母親告誡她,到時萬不可哭泣。在母親看來,水野忠政的女兒絕對不能因為離散而哭哭啼啼,讓人笑話。

太陽就要落山了。落日的餘暉卻依然強烈地照射著院子里的樹。在厚皮香的對面,母親的身影逐漸融入了金色的夕陽。給她帶來這個消息,母親肯定比女兒更加難過。可到底是什麼非要殘酷地將這對恩愛夫妻拆開呢?難道今川義元真是那種無情無義之人嗎?

「上房夫人,我要走了。」良久,華陽院拿頭巾的一角拭了拭眼淚。本城傳來的小鼓聲愈發急促。「即便你不在了,我還會留在這裡。我會好好照顧竹千代的,你……」

話未說完,華陽院竟失聲哭了起來。小鼓的聲音讓於大愈加傷感。見母親就要離去,她不由得立起身。「母親。」她情不自禁叫道,心中生起強烈的依戀。

「母親……」她穿上了木屐。華陽院在殘照中停了一下,並沒有回頭看一眼女兒,她知道,女兒正經歷著她年輕時也經歷過的苦痛。

「女兒此生,再也見不到您了嗎……」她的聲音和話語,都已經不再是平日的上房夫人,而是一個十七歲的女子在和自己的母親說話。

華陽院沒有回答,但她也並未就此離開。她背對著於大,似乎要將女兒的呼吸聲烙在心底。她還有很多話要說,卻又說不出口。既然刈谷的下野守已經明確投靠了織田氏,那麼松平家便不可能保持中立。於大離開這裡,是此地將會再起干戈的前兆。一方是自己的丈夫和孩子,另一方是自己的兄弟,這個女子能否承受得住如此的悲哀呢?

「母親,讓女兒再……」於大的聲音有些哽咽,但華陽院依然沒有回頭,單是數著手裡的念珠,默默走開。於大扶住青竹,探出身去。太陽已經落山。淡紫的暮靄從箭樓的檐上逐漸向四周瀰漫。只有書院的隔扇上還殘留著悲涼的白色。於大咬著嘴唇,忍住淚水,拚命地將母親的身影留在心底。

今川氏的使者第二日辰時離開了岡崎。廣忠率領家臣把他們送到了生田村外。在道別之前,廣忠一直強裝笑顏。但在回來的路上,他卻滿臉通紅,青筋暴露。

「直接去你府上吧。」他不打算回本城,而是直接去見等候在石川安藝宅中的刈谷使者杉山元六。

「城主!」

「何事?」

「您一定要忍耐。」安藝用一種責備的語氣說道。

「難道我生來就是為了忍耐嗎?」廣忠坐在馬上,死死地盯著天空,反問道。

「正墜。」

「那我要忍到何時?一直到死嗎?」

「正是。」

廣忠沉默。老臣們也一言不發地跟在後面。過了傳馬口,廣忠翻身下馬。「是我失言,將刈谷的使者迎到本城吧。」他眼圈通紅,對安藝說。

風還未止,一片雲飛快地從西北方的箭樓上空掠過。

廣忠會見刈谷的使者時,只是聽著對方說話。不管對方說什麼,他只是點頭,既沒有像樣的回話,也沒有一句慰勞,他完全心不在焉。

「我家城主最近身體有些不適。」石川安藝在一旁周旋道。

廣忠似乎才想起來,說道:「請代我向下野守大人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