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一章 寅年寅時

天文十一年冬天來臨,天氣一天比一天寒冷。在刈谷城,移居二道城的水野忠政的病情也隨著氣溫的不斷降低而日漸嚴重。雖然還能進食,痰也不多,但有時全身都像針扎一樣疼痛。大概是因為年輕時長期征戰沙場,因而衰老得比常人快,現在他的頭髮已經全白了,眼睛也開始變得渾濁,只有臉龐還是紅色的,但那並不是健康的紅潤,而是虛火上升之故。「沒想到我還能活到今年年底……」他讓侍女給自己捶著背,茫然地看著紙窗。突然,一隻小鳥的影子映在了上面。「不久就是新年了,又添了一歲。說不定真會死在榻榻米上。」

「您說什麼?」侍女突然停了下來,問道。

忠政點頭道:「今年真是不同尋常。雖然最終沒有與織田結盟,我卻失去了信近。」

「藤九郎公子……真是令人……」

「原以為他是一個耿直的兒郎……不意卻喜好女色。」忠政低頭看著自己手上的皺紋,嘆一口氣。「據說信近遇害之後,熊邸的小姐也自殺身亡了……」

「是。那位小姐叫於國,是一位非常美麗也非常可憐的小姐。」

「關於於國的死,你們怎麼想的?」

「奴婢覺得她是一個幸福的人,能夠隨自己喜歡的男子死去……」

看到年輕的侍女一臉陶醉,忠政又點了點頭。「或許人類的幸福正在於此。我可以在榻榻米上壽終正寢,因此看事情時才會跟別人不同。」

「是的,大人。」

「對於信近,最初我也很生氣,罵他糊塗。但現在卻不這麼想了。去追求自己喜歡的女子,和她約會,與身先士卒地攻人敵人的城池,本沒有差別,兩廂都是勇士。」

「於國小姐真幸福。」

「是啊,真幸福……大概也只能這麼說了。」忠政輕輕往右歪著頭,想讓侍女幫他捶捶那又短又粗的脖子。他閉上了眼。這時,他突然想起嫁到岡崎城的於大,在腦海中,於大和信近的身影重合在了一起。身為父親,他更希望他們活著,而不是以死換取幸福。在剛剛過去的戰爭中,他阻止了性急的信元,不許他加入攻打岡崎的戰爭當中。但他去世之後,世事會如何呢?於大生性剛烈,一旦廣忠身有不測,她很可能……

他嘆了口氣。這時,右邊向陽的隔扇被人輕輕打開,一縷明媚的陽光照了進來。站在門外的是幼子忠近,活脫脫又是一個信近。「父親,您好些了嗎?」

忠政睜開眼,目不轉睛地看著站在陽光下的孩子,眼神憂鬱。「噢,是忠近啊。今日天氣格外暖和,疼痛也減輕了不少。」

「太好了。孩兒可以進去和父親說說話嗎?」

「無妨,進來吧。再跟我講講小豆坂合戰之事,上次你還沒說完呢,今日我還想聽聽。」

剛剛剪去額發的十六歲的忠近僵硬地膝行到忠政身邊。「孩兒此前好像說到織田軍陷入苦戰,槍三位陣亡一段了吧?」

「對。織田造酒丞也受了輕傷。但是他們絲毫不氣餒,一直攻入今川大將庵原安房守陣中。」

「那麼孩兒就接著往下說——見造酒丞率先沖入敵陣,已經開始潰散的織田軍又生起勇氣。為了不讓造酒丞孤軍奮戰,孫三郎信光率十六歲的下方彌三郎、佐佐孫助、申野落津,匯合岡田助右衛門以及佐佐隼人,如虎狼一般沖入今川陣中。尾張之所以取勝,這便是原因之一。據說他們幾人因此被稱為小豆坂七條槍。其中四個尚是十六歲的年輕武士。真是無上的榮耀啊。」十六歲的忠近掩飾不住羨慕之情,雙眼熠熠生光。

忠政微微點了點頭,道:「之後岡崎人也加入其中,奮勇作戰了吧?」

「是。在松平廣忠的統領下,為了救援潰敗的今川軍,廣忠的同族隼人佐吉和他的兒子傳十郎勝吉戰死。」

「哦,不是說正因此,今川治部大輔才得以撤回岡崎城嗎?」

「是。染齒描眉的治部大輔大人拖著肥胖的身體,緊緊趴在馬背上,氣喘吁吁逃到了岡崎。大家都說,今川此次大失體面。」

「可是織田軍之後不是遭到了松平軍的襲擊,逃回了安祥城嗎?」

「那不是逃,是撤。父親,還是織田軍勇猛啊。他們的武器都和今川家不同。今川軍在織田長槍的攻擊下,大刀和短槍根本派不上用場。兄長說往後武器也會改變。」不知道從何時開始,忠近也開始被織田家的實力所吸引了。

忠政閉上眼,感到腰部隱隱作痛。「殺掉今川大將庵原安房守的是誰?」

「年輕武士河尻與四郎,年僅十六。據說與四郎砍下安房守的首級時,今川氏那些身強力壯的成人武士還沒到小豆坂,即已中途潰散。」

「哦,他也十六歲?」

「父親……孩兒也想上戰場。」

「嗯,是啊,我年輕時也跟你一樣……」

忠政突然住了口,一行淚水順著臉上的皺紋流了下來。

小豆坂一役,松平氏重臣的策略起了很大的作用。在忠政看來,織田和今川在此戰中可謂旗鼓相當,難分伯仲。從駿府千里迢迢趕過來的治部大輔義元非常狼狽地逃進了岡崎城。表面上看來,是織田軍取得了勝利,但織田軍也未能一舉拿下岡崎城,反而遭到松平廣忠的襲擊,慌慌張張撤回了安祥城。今川義元在岡崎城看到織田軍業已撤走,便收拾殘兵回到了駿府。織田信秀也把孫三郎信光留在安祥,早早撤回了尾張的古渡。今川義元的遠征以失敗而終,但織田信秀也是損兵折將,沒有得到任何好處。如果說這次戰爭留下了什麼,那隻能是在兩軍之間埋下更深的仇。

忠政突然感到一陣悲哀。剛才那侍女說,女人的幸福就是留在自己喜歡的男人身邊。平民百姓的希望,或許比這更加渺小。但是,武將們卻肆意踐踏著百姓小小的希望,互相爭奪領民和土地。「罪孽啊,這是罪孽……」

在談論戰爭時,忠政竟開始有些恍惚。但是年輕的忠近並不顧忌父親的感受,反而越發興緻勃勃。「織田信秀大人絲毫沒有懈怠,而是大力擴充軍備,準備攻取上野,給今川氏一點顏色瞧瞧。」

「哦?理應如此。」

「今川氏的雪齋禪師也在緊鑼密鼓地準備,伺機再次出兵三河,一舉踏平尾張。」

「忠近。」

「在。」

「織田是不是又派來了使者?」

「啊……是。」

「所以,你今天是來勸說我的,嗯?」

「不,這……」

忠近有些驚惶。忠政微微睜開雙眼,看了看他,道:「使者定對下野守說,如果水野也加入織田一方,織田定能順利拿下岡崎城。如果下一次刈谷仍不與織田配合,他們便拿刈谷祭旗……」

「父親!」

「怎的了?」

「當今這亂世,不允許人坐觀其變。孩兒以為,我們必須明確態度,到底是追隨織田,還是今川。」

忠政不語,死去的信近和岡崎的於大再次浮現在眼前。

「父親。」忠近進了一步,繼續說道,「哥哥……下野守……他明確地對使者說,在父親去世之前,不會加盟,請他們原諒。但尾張也非常強硬,他們稱不會等到那時。」

忠政肥胖的肩頭顫抖了一下。他已經預料到織田氏的使者會說出這樣的話,可是也未免太蔑視刈谷了。他怒上心頭。「哦?下野守是怎麼回話的?」忠政閉著眼睛,平靜地問道。

「父親……」忠近再靠近些,道,「這還用問嗎,您心中有數,孩兒不懂父親的意思。哥哥只說了一句:這是小城的悲哀。」

忠政沒有說話。風好像停了,也聽不到海潮的聲音,周圍一片寂靜。陽光照著隔扇的白紙上,紙白得讓人心悸。「好了。」忠政輕聲說了一句,讓正按摩的侍女停了下來。「下去吧。辛苦了。」侍女施一禮,無聲地退了下去。屋子裡又開始沉默。過了一會兒,忠政方道:「忠近。」

「在。」

「你將為父的話好好轉達給下野守。」

「是。」

「若信元還有一絲孝心,那麼在我尚在人世時,就不可追隨織田。萬不得已時,就和他們背水一戰。這就是我的遺言!」

忠近瞪大雙眼看著父親,不知身體衰弱的父親哪有力氣說如此強硬的話。「父親的意思是,即便城破人亡,也不可投靠織田……」

忠政點了點頭。「我活著就不行。可是,信元也已成人,有自己的意志,如果他已經和對方定下不可更改的條約,答應投靠織田,進攻岡崎,那就讓他先把我殺了。你去這麼告訴他。」

「啊,父親……」

忠近臉上的肌肉一下子僵住了。「不行,絕不可以,這等蠢事……」

他使勁搖著頭,道,「父親您下這種決心,一定有原因。孩兒想聽聽父親的原由。」

忠政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單是說道:「忠近,把手給我。」他緩緩地躺到褥子上,茫然地看著窗外的陽光。「忠近,我想用不同於世間普通武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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