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 種天下

〖款款御衣,

纖纖長袖,

綣綣似練,

依依若仙,

……〗

不知從哪裡傳來一個小女孩的歌聲,杜鵑從大林寺的樹林一路啼叫著朝岡崎本城飛來。

周圍已儼然一幅夏日景象。頭頂的綠葉迎著微風輕輕搖擺,護城河裡的水已經漲到了河沿,站在河邊便會濕了褲腳。於大今日來到了北苑,她已很久未來拜見母親了。

「剛才那首隨風傳來的兒歌與織布有關。」華陽院眯眼望著護城河對面開闢出來的太衛門一帶,道,「聽說以前這一帶進獻過製作和妙御衣的紅絲線。這首歌應是當時流傳下來的。」她看了看腳下茁壯成長的棉花苗,繼續道:「當時的女人每日忙於養蠶。她們除了獻絹,還要獻上粗布御衣所需之麻,而現在,你即在為普及棉花栽培而不辭勞苦。」

不知從何時起,岡崎人開始稱於大為上房夫人。廣忠叫她上房,家臣和嬤嬤們也親切地稱她上房夫人。與太夫人相比,於大似更受歡迎。重要原因之一就在於剛才提到的棉花,就連華陽院,也親自到田裡播種、栽培。以前有一個天竺人來到三河福地村的天竹,曾經推廣過棉花種植,當時甚至開始棉神祭祀,但後來不知為何不了了之。

於大說,這次帶來的棉花種子定要發下去,讓松平氏的功德澤被後世。家臣對上房夫人的想法交口稱讚,其他的側室也都說:「這想法真不一般哪!」她們的嫉妒心漸漸消失了。當然令她們感佩的不僅如此。以前廣忠身體虛弱,如扶風弱柳,令人提心弔膽。自從於大嫁過來,廣忠的臉色一日比一日好,體質也強了許多。

「多虧了上房夫人,城主開始吃蘇了。」

蘇乃先前三河進獻宮中的貢物。於大知其製法,便下令菅生村的莊主製作。將一鬥牛奶熬製成大約七八合的柔軟膠體,每日食少許,就會渾身有勁。開始廣忠認為蘇是一種毒藥,不敢食。於大當著他的面親自嘗試,告訴廣忠,古時,每逢丑年都要向皇宮進獻此物,廣忠這才開始嘗試。這種傳聞與於大燦若春花的美貌一起,使她廣受愛戴。

華陽院對此自然是喜不自勝。不管自己和於大在一生中將會遭遇怎樣的波折,推廣的棉花種植自能長久造福世人。想到這裡,更覺得剛才聽到的那歌謠沁人心脾……

華陽院說,先讓百姓家的女人種植棉花,然後將種子分贈內庭的女人和重臣的妻室。年內盡量多收種子,來年再把它們分給百姓,教給他們栽培的方法。否則,棉花種植會有再次滅絕之虞。而且,若是內庭培育出來的種子,百姓們拿在手裡的感覺也大不一樣。

對於棉花的栽種,華陽院比於大要熱心得多。然而,她把好久不見的女兒帶到田裡,並非僅僅想告訴她培植棉花的經驗。

戰爭的陰雲再次籠罩在尾張、三河和駿河上空。松平氏被尾張奪走了安祥城,駿河的今川氏當然難以忍受。據說今川正在致力於改善與武田氏的關係,以便自己在攻打織田時,武田氏不至於從後方偷襲。一旦作好萬全的準備,今川氏定然會出兵三河,與織田氏背水一戰。於大年輕的丈夫廣忠定然會被任命為先鋒。而且,這一戰不管誰勝,松平氏都不會平安無事。目前,織田軍不可能一舉消滅今川氏,今川氏也不可能那般容易就剷平蒸蒸日上的織田信秀。夾在兩大強藩之間的岡崎城,命運就變得甚是悲哀。岡崎城現在就像一點微弱的星火,走錯一步就有熄滅之危。不管是華陽院還是於大,都只是這危機之中的一介女流。華陽院曾被水野氏輕率地轉送給松平氏,而於大日後也不知會遭遇怎樣的風浪。華陽院正是想借栽培棉花一事開導女兒。「男人無不逞強好勝,戰事也許還會發生,而棉花卻能茁壯成長。於大,從棉花的成長中你想到什麼?」

「女兒想到了生命無常。」

「是啊,在你我之後,唯獨這棉花還可繼續留存,雖然人們會忘掉第一顆種子是你帶來的……」

「是啊。這塊田裡的棉花長得最好。」

華陽院看著彎下腰撫摩棉花葉的於大,繼續道:「於大,棉花和女人的命運還真像。」

「棉花和女人……」

「我雖離開了刈谷,但忠守和信近都已平平安安長大成人。而且,你現在也來到了我身邊……」華陽院笑了笑,說道,「廣忠待你好嗎?」她拐彎抹角,其實只想問這個問題。

於大臉頰忽然泛起紅暈。夫妻間無法啟齒之事,令她臉上發燒。

「他與阿久有情在先。男人總是對自己的第一個女人念念不忘,不管她是誰。或許是因為……」

華陽院看到女兒羞答答的樣子,更加好奇,「棉花啊……就是棉花。你要時刻想到棉花,學會忍耐。」

於大害羞地看了母親一眼,輕輕搖首,道:「女兒也給阿久送去了棉花種子。」

「哦!阿久……」

「阿久亦是真正關心城主的人。」

「那……那你不覺得苦嗎?」

於大微笑著摘下一片已經枯黃的葉子,道:「女兒覺得阿久內心更苦。」

華陽院感到自己受到了重重的回擊。心道:「這孩子真要強。」可是,這到底是敷衍之辭,還是她已有了駕馭廣忠的自信?華陽院想繼續試探,便對於大笑了笑。「日頭越來越毒了,我們去陰涼處吧。」她一邊領頭往院子里走,一邊道:「愛或被愛,都是虛無縹緲的泡沫。一旦廣忠身有不測,你又會怎樣?」

不知於大是否聽出了華陽院的憂心,她回道:「憎恨別人時,別人也會恨你。善待別人,人便善待於你。」

「你是在說阿久,還是在說廣忠?」

「都有。」於大低著頭,繼續道:「城主若身有不測,我自會去死。」

華陽院悄悄轉頭凝視著綠葉,莫非這孩子已經喜歡上了廣忠?若真如此,也就無甚可說了。華陽院年輕時也曾有過同樣的經歷。當年,水野身邊也有其他女人。當她幾乎已心灰意冷時,情意卻在她心中悄悄萌芽,而且,不久便有了孩子。於大或許現在還無法明白因為身孕而得到解救的母親的心,但她已經熬過了最艱難的時日,成了一個真正的女人,享受著天地間最大的幸福。

華陽院回到屋裡,命侍女端來一壺涼麥茶。一向與於大寸步不離的百合和小笹今日也跟了過來。大家一起喝茶後,華陽院道:「上房夫人趕快生個公子就好了……」她好像突然想起了什麼,又道:「上房夫人能替我給勘六帶些禮物過去嗎?是船商送過來的,據說是在土佐製造的黑砂糖。」她故意提起阿久生的勘六,目不轉睛地看著於大。

於大從華陽院那裡拿了黑砂糖,辭別時已過未時。這種黑色的東西雖也被稱為糖,卻無一點黏性。而且,只要在舌尖放上一點,強烈的甜味便會在口中擴散開來。

此時尚無人知道天下競有甘蔗。早在孝謙天皇在位時的天平時代,作為成品的砂糖就或有使用,但是甘蔗傳到民間卻是很久之後的事。甘蔗是在慶長年間從薩摩開始廣泛栽種。因此,天文年間的砂糖還是罕見的奢侈之物。華陽院讓於大捎回砂糖,但阿久不會輕易拿給勘六吃。即便是在平常,阿久也會對華陽院和上房夫人心生疑竇。華陽院一直希望於大能早日生下一個不輸於勘六的公子。於大對此多少知道些,可她仍不明母親為何讓她特意給勘六捎去這種稀罕之物。

於大早已與廣忠如膠似漆,此間於大漸漸明白了作為一個女人的職責。若廣忠身有不測,她決不獨活。這是二人溫存之時,於大對廣忠發自肺腑的告白。在柔軟的被中,他們緊緊相擁,共同分享幸福之妙。每當在那種時候想到阿久,她都無法忍受。她不想把廣忠讓與任何人,希望廣忠屬於她一人,只有她才有權擁抱他。雖說如此,她卻從未想過把廣忠永遠留在自己身邊。但她也隱隱約約知道,阿久對她抱有嫉妒和憎惡。可今日,華陽院竟讓她去阿久夫人的房間,給勘六送禮物!

回到內庭,於大未回自己房間,而是直接去了阿久處。

「上房夫人來了。」侍女阿萬看見,非常驚訝,慌忙進去通報。阿久匆匆來到門口迎接。正值夏季,她還未及整理身上的單衣,道:「恭迎夫人。」語氣雖然柔和,於大卻能看出她眼裡明顯的恨意。

於大微笑著點頭致意,默默走到上座:「牡丹開得真漂亮。」

「這是城主吩咐的,每年都要在院子里種上一些。」

「阿久,我給你的棉花種上了嗎?」

「啊……種上了。」

於大這才將視線轉移到在旁間玩耍的勘六身上,道:「太夫人帶給勘六一些禮物,比甜酒和柿餅還要甜,是用甘蔗煉的砂糖。我帶來了。來,勘六,到這邊來。」

見於大拿出一個小紙包,阿久夫人頓時面色蒼白。作為一個女人、一個側室,又是庶子勘六的生母,她已年滿十八。在十八歲的阿久眼裡,上房夫人於大還只是個孩子。可是這個孩子卻愈來愈讓她喘不過氣來。若壓力僅僅來自於於大的正室名分,阿久也不至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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