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四章 冬

白珠,這個名字是有由來的。

想把她養育成像白色的珍珠,有著堅固的貝殼圍繞、燦爛又美麗的公主。

北領沒有堪稱名產的農產品或特產品,土地又比其他領國狹窄,是個很難靠農耕立國的地方,也因此武人特別多。在四家之中,侍奉「中央」的武人數量也格外地多。由於把重心擺在軍事上,因此大多數是無法理解風雅韻事的老粗,這是宮烏之間對北家的批評。

西領和東領的宮烏,除了正室之外都還有三、四個妾室,相形之下,北家很少有人納妾。

因此,長年來流傳著「北領無美女」這種話。這在北領的君主北家裡也一樣。連著好幾代都有宮烏認為,北家之所以無法入宮宗家,就是因為沒有美女所致。於是束手無策的北領宮烏們,只好使出下下策,也就是去「中央」的花街為最美的游女贖身,讓她成為北家當主的妻子。就這樣生下了白珠的母親六花。但很遺憾的,六花長得比較像父親,即便登殿了也沒能入宮。

期待太大,北領的失望也很大。都已經把游女迎入北家了,這股氣到底要往哪裡出?正當危急之際,六花生下了白珠。

白珠出生時,有著烏黑美麗的大眼睛,是個如玉般的嬰兒。無論誰看到她,都覺得美得很像她的祖母。這時的六花已經嫁給了北家的分家某位宮烏,誕生了白珠後立刻被召回北家,讓白珠當北家當主的養女。

白珠有著武門罕見的美貌,又被如珍珠般細心呵護養育,成了遠近馳名的「白珠公主」。

接著到了白珠十三歲的春天——北家的第三公主,終於決定登殿了。

當父親把這件事告訴白珠時,她並沒有露出驚訝之色,只是覺得終於來了,一臉嚴肅地垂下頭去。回想起來,就是在懂事之前,甚至更早的出生之後一直被告知的事情,此刻終於來了。白珠不僅不覺得十三年過得真快,甚至有迫不及待的感覺。

面對一年後的登殿,白珠的周圍突然熱鬧了起來。又不是之前沒有做任何準備,但侍女們眼神都為一變,急忙張羅白珠身邊的事情。

「……真是夠了,弄得我好累。」

白珠終於脫身溜出來,倚著欄杆長聲喟嘆。此時欄杆下面,一名山烏青年坐在中庭的地面上,語帶苦笑地說:「辛苦了。」這個人名叫一巳,在北家的宅院里工作。他是花匠的兒子。雖然身分不同,但白珠和一巳在認知身分之前就開始交往了。這幾年兩人經常背著羅唆的茶花偷偷見面,已經成了一種習慣。

「雖然晚了點,恭喜您登殿。」

一巳這麼一說,白珠宛如在說不不不似的,雙手捂住自己的雙耳。

「別這樣,我不要這種表面上的祝賀!我已經聽膩了。你這樣恭喜我,我一點也不高興。」

每當白珠氣呼呼地別過頭去,一巳經常會溫柔地安慰她。一如往常,白珠等著他隔著欄杆溫柔地敲自己的頭,但等了好久,這種溫柔的舉動遲遲沒來,使得白珠心生詫異。

「……公主。」

聽到一巳語帶苦澀的聲音,白珠驚訝地抬起頭。一巳以極為可怕的表情,直勾勾地凝視白珠。

「一巳?」

白珠沒見過一巳這種表情,頓時忐忑了起來。是不是自己說錯了什麼話呢?正當她心急如焚時,一巳竟悄悄地離開欄杆。然後帶著依然可怕的表情,以沉穩的語氣低聲說:

「以後我們不要再見面了,到此為止吧。」

白珠驚愕到兩眼發直,狠狠地倒抽一口氣。

「為什麼?」

終於發出來的聲音,帶著狼狽的哆嗦。

「為什麼呢?沒有理由這麼做呀。」

白珠舔舔嘴唇,深呼吸。接下來的說話聲,比剛才穩定多了。

「一直以來,你和你的父親一起,都很真摯地侍奉北家。修整樹木,拔除雜草——一定在我不知道的地方,做了很多工作吧。連這份工作也要辭掉嗎?」

白珠激動地如此一說,一巳先是搖搖頭說了一聲「不是」。

「我會和過去一樣,待在這裡侍奉北家。」

「那就沒問題羅。」白珠斷然地繼續說:「而且,你是我的朋友吧?你是唯一站在我這邊的人,不是嗎?接下來登殿,一定會有很多痛苦的事情。」

白珠責備般地補上一句:「你要棄我於不顧嗎?」一巳聽了眉頭緊皺。

「正因如此,公主。」

這句猶如擠出來的話,白珠聽不懂。

「既然已經正式決定登殿了,不久就會舉行盛大的裳著儀式(譯註:平安時代貴族女子的成年儀式,通常在十二~十六歲舉行。在原本的和服上,圍上後腰的長裙稱之「裳」。)吧。到時候公主就是成年的女性了。」

出其不意被將了一軍,白珠暫時閉上了嘴巴,半晌後開口說:

「話是這麼說沒錯啦……」

接著白珠氣勢洶洶地反擊。

「可是對你而言,沒有任何改變吧?比方說現在,我們其實是不能見面的。而且是和已經成年的男人私下見面,更是絕對不允許的。事到如今說什麼嘛?」

白珠想要笑一笑,但失敗了。因為一巳直勾勾地瞪著自己。

「——我至今,之所以和你見面……」

他的語氣和強勁的目光不合,顯得溫和許多。

「也是因為你還沒成年的關係。」

白珠不發一語,一巳淡淡地繼續說:

「你曾經說過,你把我看成和你是平等的。你還記得嗎?你叫我不要覺得矮人一截,要堂堂正正地抬頭挺胸。」

「這個嘛……」白珠眼神遲疑地飄移了一會兒。「是啊,我記得。我現在也這麼認為。」

「那麼為什麼,成年後還能若無其事地見面?」

這句話意外地咄咄逼人,白珠嚇得肩膀發抖。一巳並非沒有察覺到,但他不想閉上嘴巴。

「若是小孩做的事,還可以原諒。就算小孩和成年男人見面,也還可以解釋得過去。但是,成年的未婚公主,和成年男人見面的話——這已經是,完全不被允許的事。」

「可是,」白珠拚命地辯解,「茶花和其他侍女,還不是和你正常地見面?」

「因為她們不把我當作『男人』看。大概就跟掃帚沒兩樣吧。」

這種語調沉穩,但帶著些許憤慨的說法,使得白珠十分焦急。

「一巳,你怎麼啦?」

「我沒怎樣啊。」 一巳冷冷地說:「只是你把我和茶花她們看成是一樣的,我有點難過而已。」

白珠聞言一驚,第一次知道一巳是這麼想的。

「對你而言,我果然也不算是『人』啊。真遺憾。」

聽到這種冷言冷語,白珠都快哭了。

「你為什麼要這麼說呢?我只是……」

「只是什麼?難道你以為登殿、入宮了以後,也可以把我帶進去嗎?就像你心愛的人偶娃娃一樣。」

這種說法,使得白珠也生氣了。她嘴巴微張,很想說什麼頂回去,但完全想不出該如何反駁。最後忿忿地閉上嘴巴,不發一語掉頭走人。

「那麼,就這樣道別了。」

一巳對著她的背影說。白珠倏地停下腳步。

「……請多保重。」

這句話說得平靜溫和,宛如剛才說的那些都是謊言。這時白珠領悟到,他是不會挽留自己了。這只是自己在鬧彆扭。原本深信,只要這麼做他就會挽留自己。因為自己以前都是這樣對他撒嬌的。

不過,這次他是不會挽留了。

若自己這時賭氣走人,恐怕以後,再也無法這樣見面了。

無法見面了。再也無法見面?

到了這裡她才第一次意識到,登殿或入宮就是意味著再也見不到一巳了。這個隨便想想就知道的事實,意外地給白珠帶來很大的衝擊。

「等一下。」

回神時,白珠已經比轉身先說出這句話。

「等一下—如果這是最後一次的話,請等一下。」

白珠急忙回欄杆一看,一巳依然站在原地,驚愕地看著白珠。

「公主。」

「我想去看你的花。」

聽到白珠這句突來的話,一巳眨眨眼睛。

「我的花?」

「對,你的花。你之前說過了吧?」

一巳有個夢想,希望將來能擁有自己的花園,親自照料。但現在很難辦到,所以找到一處野生花草繁茂之處,經常去那裡照料花草。當然,說照料也不是做什麼太誇張的事,而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