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卷 飄揚在黃泉路上的萬國旗! 第二章 回不去的鄉間小路

我曾經害死過別人。一條京介想起阿嬤生前說過的這句話。這是國中三年級夏天,要去參加阿嬤法事的路上。

京介還沒上幼稚園,阿嬤就得了感冒離開這個世界。阿嬤住在一個小小的村落,和京介所住的虹原市距離很遠。阿嬤說她從出生到死亡,幾乎沒離開過那個村落。阿嬤似乎到過虹原幾次。京介和雙胞胎妹妹豐花應該有見過她,不過或許是年紀太小,京介完全不記得當時的事。在京介心中,對阿嬤的印象淡到近於零。

阿嬤生了三個小孩,京介母親是最小的女兒。繼承了光流脈使者的血緣,年紀輕輕就擔任矯正術者的職務——關於阿嬤的事,京介就只知道這些,而且都還是從母親那邊得來的情報。

阿嬤過世之後,向來只有住在附近的親戚在張羅法事。這回則是基於「偶爾也要盛大舉辦」的理由,連一條家也一起叫來。在阿嬤的葬禮過後,這還是首度來到村裡。三天兩夜的外出,讓妹妹豐花卯起來收拾行李,不過她將防蟲噴霧還有零食塞進包包時,卻又滿臉正經地低聲說著:「這樣活像是去旅行,好像不太對」。對於阿嬤的第十三周年忌日,京介並不覺得特別感慨,對豐花而言,法事似乎也沒什麼真實感。

在前往村落的電車裡打瞌睡的時候,京介意外想起許久以前的事。那是阿嬤到虹原來玩的那天傍晚。當時在屋子庭院里的只有京介和阿嬤兩人。阿嬤望著開在盆栽里的花這麼說著:我曾經害死過別人。

單線電車行駛在鄉間,單調的晃動或許對腦部產生了某種作用。事到如今,雖然阿嬤的臉早就忘得一乾二淨,記憶卻還是蘇醒了。只是明明想起了藍紫色的花色,還有阿嬤帶著一絲寂寞的側臉,卻想不起前後的對話。至於最關鍵的重點,為什麼阿嬤嘴裡會講出這些話,京介並不了解。

僅有的一點記憶,非常零散而難以理解。

見到久未造訪的村落,母親說「完全沒變」。京介心想,雖然不知道村裡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沒變,不過從昭和年代初期大概就沒變過了吧。

呈三百六十度往外擴展的田園地帶。在太陽底下,水田裡的綠色稻苗閃耀著眩目的光芒。色澤比稻苗還濃郁茂密的森林與山脈。清澈的小河裡,魚兒用理直氣壯的神情在游泳。路旁站著像從昭和年代初期一直活到現在的老婆婆,目送著京介他們才剛搭上的巴士。雖然每隔數百米就有零星住家,不過生鏽的道路標誌、老舊的電線杆、松跨的電線,所有人工物品,全都給人一种放錯場景的感覺。

「雖然這村裡啥都沒有,不過倒也沒有爭端和意外。從我出生以來就是這樣。」母親是這麼說的。京介望著和虹原市不同,既沒有流氓學生也沒有暴走族的道路,覺得有一絲絲的羨慕。這塊土地想必沒有需要透過矯正術者來凈化的閉塞。

法事預定在明天白天舉行,不過母親娘家的那群親戚已經集合了。成人們天都還沒黑就開始喝酒,豐花則和同年紀的表兄弟們在房子周遭跑來跑去。

京介因為沒事做,就在佛堂里打發時間。佛壇上面有阿嬤的照片,阿嬤臉上掛著不帶特殊意味的笑容。究竟她是殺了人,還是屬於純粹愛開玩笑的那種人,從照片看來實在難以判斷。

京介沒什麼特殊目的地拿起牌位,看著寫在上面的俗名,這才知道阿嬤的名字。名字似乎叫做舞子。老是聽人家用阿嬤這個名詞來叫她,京介都忘了,會有個人的名字也是理所當然的事。阿嬤就是這種程度的外人。

要找個親戚來問,看阿嬤是不是害死過什麼人,似乎也開不了口。「算了吧。」京介發出低語,在榻榻米躺下。說不定那句話是自己聽錯了。就算不是這樣,即使不了解真相,應該也沒什麼特別的問題。反正只要等法事結束,再過一段時間就會把阿嬤的事給忘記。他當時是這麼想的。

「京介、京介。我們去散步。」

高亢的嗓音穿過鼓膜,喚醒了京介。似乎在不知不覺之間睡著了,陽光從佛堂窗口射進來,化作色調淺淺的斜陽。榻榻米和佛壇也染成橘色,茅蜩的叫聲遠遠地從屋外傳來。

豐花坐在京介身旁,把嘴湊向彈珠汽水的瓶口,偷偷瞄著京介的臉。佛壇上的點心堆積如山,不知道是不是豐花擺上去的。

「散步?去哪邊散步?」

京介躺著這麼一問,豐花乾脆地回答:「當然是村裡啊」。隔著一條走廊的對面房間響起成人們的笑聲。在酒席之間最吵鬧的,似乎正是京介他們的父親。

「京介,你睡覺的時候我一直在想。當成旅行是真的不對。」

豐花像是算準了笑聲何時停歇似地,開口說道:

「明天就要辦法事,我們卻對阿嬤的事毫無印象。雖然她在我們小時候就過世,會這樣也是不得已的,不過總覺得有點悲哀,不是嗎?」

「或許吧。」

「對嘛。所以我在想,阿嬤曾經看過的景色我們也去看看。我們到阿嬤曾經住過村子裡去走一走、瞧一瞧。」

「走一走之後又怎樣?」

「不是啦,是感覺問題。懂了就趕快起來。要是晚飯前還沒回來,媽就要罵人了。」

「要去你自己去。我等到有心情再去。」

「你什麼時候才有心情?」

「天曉得。」

豐花一臉失望地沉默不語。每次只要事情不如她的意,豐花就會大吵大鬧。不講話則是少有的反應。畢竟這裡是親戚家,豐花或許多少有考慮到這一點。京介心想,要是她平常也這樣就好了。

很快地,不吵也不鬧的豐花從口袋裡取出除蟲噴霧,對著京介直噴。吸進苦到叫人想要討饒的噴霧,京介咳嗽起來。然後他就這樣被豐花拖出門,結果還是和她一起散步。

兩人只帶著當作術具的玲洗樹樹枝,走在黃昏的田間小徑。路上沒半個行人,只有一個歐吉桑嘴巴開開地望著天空。一看到京介他們,歐吉桑就發出類似哀鳴的聲音逃走了。或許是除蟲噴霧見效了,京介嘆了口氣。

「哎呀,那個人想必就是森安先生。我聽伯父講啊,那個歐吉桑走投無路,老是待在路邊。」

豐花看著歐吉桑步履蹣跚地往前跑,這麼說著:

「還有啊,那個人好像跟阿嬤是在同一年出生的。聽人家說,他從前可是村裡排名第一的美少年。」

「哦…」

「阿嬤小時候的事,他好像知道一些。下回見到再問問他。」

豐花拉著京介的手,蹦蹦跳跳地開始往前走。稻草人在田地正中央緩緩地隨風搖擺。

這條路直直通往小小的山麓。山的入口有石階,豐花在這邊停下腳步,很笨拙地吹起口哨。在走了大半天都毫無變化的風景當中,這是好不容易才找到的分歧點。

陡峭的石階,前端通往陰暗的山路。石階前方還有多長,從底部往上看難以確定。入口周遭有幾個大約國小低年級的男生,正在踢著石頭玩耍。

「上面有什麼東西?」

被豐花這麼一問,小學生們異口同聲地回答「不知道」。聽他們說,石階在半途就被拉上鏈子,標示寫著「前方為私有地,禁止進入」,沒辦法往上爬。

「這邊的孩子真有規矩。」

豐花佩服似地點頭。

「如果是虹原的未成年人,遇到這種標示,早就歡天喜地的爬過去了。」

「是啊。」

「好吧。京介,我們去看看。」

豐花從鼻孔奮力吐氣,抓著京介的手腕。

「好像很好玩。而且我覺得,雖然阿嬤在這個村裡出生,不過她一定是沒把禁止進入當一回事的那種人。」

豐花無憑無據地就如此斷定。雖然京介手腕的骨頭已經嘎嘎作響,豐花還是完全不肯放鬆。

京介被豐花拉著,還得強忍呵欠。石階看來已經有相當的歲月,石頭表面整個都磨平了。四處長著青苔,實在是寸步難行。京介猜想豐花一定很快就煩了或餓了,然後結束這回的散步,沒想到豐花卻精力充沛地不停往上爬。

爬了大約二十階左右,就如小學生所說,有個「禁止進入」的標示。跨過去之後前面還是石階,走了十幾分鐘還看不到盡頭。

「奇怪……怎麼爬了半天還看不到山頂……」

豐花走在京介前方喘著氣說道。背脊在剛開始爬的時候還挺得直直的,這時已經整個拱起。

豐花拖著玲洗樹樹枝爬了幾階,然後就喊著「我不行了」癱坐在地。

「我覺得啊,這些階梯阿嬤一定沒有爬到底。因為她是溫和的人,不會跟自己的體力和腳程過不去。唉,你也是這麼想對吧?」

豐花這麼說著,把兩手伸了過來,讓京介嘆了口氣。簡而言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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