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卷 少女低語著:這就是我的命運 序幕

接近十一月中旬的清晨五點,路上下著冰冷的濛濛細雨。一條京介沒有帶傘,兩手空空地走向虹原車站。

因為沒別的衣服可穿,所以選了學生制服。從口袋裡翻出的兩枚硬幣,和前往目的地的車費恰巧是同樣數目。

買了一張車票,搭上剛好駛進月台的南下電車。車廂里的暖氣效果不佳,不知道是不是時間點的關係,除了京介之外,乘客只有四個人。有個直挺挺地坐在座位中央讀著報紙,看起來像上班族的男性。還有在正對面打鼾的,是看不出什麼職業的後中年期男子。一兩個學生站在門邊,正面對面聊著某些有趣的話題,穿著不知哪所私立高中的制服。是男學生和女學生的組合。

要說是「只有」,不如說是「居然」有四個人,對於這樣的現實,京介感到有點意外。時間明明還這麼早,卻已經有人開始活動。電車在清晨五點已經開始規律行駛,光是這點就叫人佩服。因為京介自己在這幾天,可是沒從房裡踏出過半步。京介心不在焉地這麼想著,然後在成排空蕩蕩的座椅角落坐下。電車啟動的警笛聲在差不多的時間響起,車廂門,緩緩關閉,電車開始行駛。

電車沿著虹原的老住宅區行駛,不過才五分鐘街道就陡然消失,倏地出現一整片田園風景。秋末的田地放眼望去全是乾涸的,天空的顏色勉強比地表亮一些,看得出邊界。車窗外只有雨滴輕盈飛舞,暖氣好不容易才在車廂內部擴散開來。

站在門邊的學生望著京介的方向低語了幾句。京介沒帶傘就走到車站,身上濕到差點要從鼻尖滴出水滴。他們或許是在議論自己寒酸或是像個怪人,不過京介不以為意地憋住了呵欠。和開始下雨的前幾天相比,雨勢已經轉弱許多,不過綿密的濛濛細雨還是一陣陣地滲入體內。

學生似乎換了個話題,兩人交換著夾雜笑意的對話。雖然聲音壓得很低,不過卻沒有克製表情。似乎是聊到什麼超好笑的事,女學生握著男學生的手,顫著肩頭笑了起來。京介的視線無意識地落在自己的掌心。被雨淋濕的冰冷手指失去了血色。鳴著警笛錯身而過的北上電車車燈射進了網膜。京介閉上眼睛。

電車在十五分鐘之後抵達目的地車站。京介從唯一的剪票口走出去,來到小小的站前廣場。雖然分別有一輛巴士和計程車佔據了空地,不過剪票口附近除了京介之外並沒有其他行人,車身悠閑地待在雨中。

往周遭一看,外型古老的郵筒旁有市區導覽圖。隔壁小鎮有片海,勉強算是觀光區。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個緣故,導覽圖上面滿滿都是著名地點和風景區、餐飲店,一堆塗鴉,還有很多地方生鏽。京介想知道的是從這裡到海角的距離與走法,所以沒什麼問題。雖然要前往海角是段不短的距離,但步行似乎不用花上整天的時間。走法就是順著沿海道路筆直往前走,如果只是想讓腦袋放空,算是一條合適的路線。京介拋開所有思緒,在下著雨的路上開始步行。

走滿三十分鐘時,不自覺地打起噴嚏。雖然冷歸冷,不過無所謂。

走滿一小時,從後方開過來的計程車噴起雨水。膝蓋以下全都濕了,不過無所謂。

走滿兩小時,一輛小卡車開到京介前方几公尺處停了下來。有個皮膚黝黑的男子,從駕駛座探出頭來出聲叫他「上車啦」。京介說自己身上沒半毛錢,「不用錢啦。」男子這樣說著,從卡車上走了下來,將京介塞進駕駛座旁邊的座位。不用錢。真是新鮮的台詞,京介聽著收音機里播放的演歌想著。他心想若是有機會要說給自己的雙胞胎妹妹聽,但看來不會再有那樣的機會了。

男子說要把做生意用的濕毛巾載到前面的旅館。看到京介被雨淋濕,男子拿了一條濕毛巾借他,要他當毛巾來用。濕毛巾原本就是濕的,派不上什麼用場,不過京介還是說了聲謝謝。副駕駛座旁邊掛著剩沒幾張的日曆,日期標示的是十一月十日。

「雨下這麼大,小哥你要去哪兒?」

被人這麼一問,京介回答說要到海角的頂端。男子單手握著方向盤說道:「那邊根本沒什麼東西,到半途就禁止進入了。」京介表示那也沒關係,男子則露出難以理解的表情,接下來他嘴裡就哼著演歌,不再搭話了。雨刷悠悠地晃動著,從前方玻璃望去,可以見到一抹色澤淺淺的水平線。

小卡車的目的地應該是旅館,不過男子最後卻把京介送到路的終點。男子的話沒說錯,到半途就禁止進入了,路的前方被一堵高牆給擋住,高度足足有京介身高的兩倍。高聳黝黑的牆壁往左右兩邊延伸開來,看不到盡頭,讓人聯想到堅固的城牆。

京介道了謝然後下車,仰望著牆壁,視線朝更上方的位置移動。在牆壁對面、淺灰色的天空底下,可以見到白色圓筒狀的建築物。雖然被牆壁擋住,無法確認建築物的全貌,不過從看得見的部份就能發現,那個形狀正是名為「燈塔」的外觀。

「後面真的進不去啦。」

男子從駕駛座探出頭來說道。黝黑的臉孔似乎帶著一絲不安。

「這一帶的海浪太危險了,今天天氣又不好,這種地方沒什麼好玩啦。」

抬頭仰望燈塔時,細細的雨滴飛進了眼中。京介抹去水滴,就只答了「是嗎」這兩個字。

「等你玩夠了,我再來接你吧?」

「沒關係。」京介回答。

「可是這一帶既沒有巴士,也沒有計程車。」

「沒關係。」京介回答。

「喂,我是不太會講話,不過……我覺得自殺不好啦。」

「真的沒關係。」京介這麼回答。都到了這種時候,還沒辦法打哈哈矇混過去,京介覺得自己有點沒用。

男子似乎有點困惑,不過京介再次道謝,小卡車就迴轉回到車道。京介目送小卡車直到它失去蹤影,然後轉頭面向高聳的牆壁。自殺不好這句話,兩年前從禮子葬禮回家路上遇到的那位古怪神官,也曾經這麼說過。京介當時並沒有特別思考到這件事,是神官看了自己的臉,自行產生了誤會。當時的自己和此刻的自己,是哪個比較脆弱?京介突然想到這一點。最後覺得怎麼樣都無所謂了。

牆壁的某個部位裝了一扇門,不過不出所料,門有上鎖。門的正面掛了牌子,上面寫著「前方是私人土地,禁止進入」。京介用門把、牆壁與門之間的接縫來墊腳,爬上牆壁。潮濕的水泥表面一陣冰涼,除此之外並沒有遇到任何困難,輕輕鬆鬆就跨過了。牆壁對面是沒有鋪路的草地,草地包圍著海角,「燈塔」正如傳聞就位在頂端。四周既無人聲也沒有人影,耳中聽到的就只有海浪聲。

京介順著聲音傳來的方向,無意識地走著。懸崖前端光禿禿的,海面在下方約十公尺的位置晃動。有些地方捲起深深的漩渦,有些地方的海浪則濺起白色泡沫。京介朝著海面眺望了一會,心中湧起一股微妙的情緒,於是朝著燈塔邁進。

色澤灰暗的雲層,低低地從白色建築物上空流過。京介茫然地盯著前方想著。想到幾天前,還沒下雨時的事。那時還不曉得如何面對眼前的事實,只能自顧自地眺望天空。

看似海鷗的鳥追著雲朵飛向前方。京介停下腳步,頹然地垂下肩。雨滴從身上滴落,跌碎在腳邊。

麻木的心,正在訴說著它的痛苦。

柔和優美的鳥鳴,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傳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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