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七章 謝謝,警察

這個燭台造價不菲。底座是一團祥雲,朵朵繚繞,豐盈又不顯厚重,台柱是一尊飛天神女,眉眼安詳,體態俏麗,衣裙飄曳,巾帶飛舞。神女左手置於胸前,右手高舉一尊蓮花,亦即台座。整個燭台由純金打造,專為某領導夫人生日所制。

只是這件生日禮物上沾滿了鮮血,不知那位夫人在點燃香燭時,會不會聞到隱隱的血腥氣?

鮮血來自地上橫躺著的一個男人,他四肢攤開,一動不動,不知是裝昏還是真的昏死過去。不過對他而言,此刻的姿勢才是最安全的。

因為梁四海在發脾氣。

「籠子」出事後,梁四海白白損失了一棟樓,又花了一大筆錢安撫各方。可是,夜探百鑫浴宮的人到底是誰,至今沒有查清。

最讓他惱火的是,上次做掉丁樹成的時候,居然還留下了一個活口。儘管手下拚命解釋當時丁樹成的火力太猛,他們早晚會死掉云云,梁四海還是動了手。

做錯事,就要接受懲罰。

梁四海丟掉那個燭台,指指站在一旁不住篩糠的金永裕,「拿去沖洗乾淨,重新打好包裝。還有,」他踢了躺在地上的那個男人一腳,「把他給我拖走,一周之內查出那個女孩的下落,否則就不會像今天這麼客氣了——都給我出去!」

房間里轉眼只剩下樑四海一個人。他回到桌前重新坐好,覺得指間依稀有黏稠的感覺,低頭一看,原來是血。

梁四海罵了一句,揪出一塊濕巾反覆擦拭著。擦乾淨後,他用力把濕巾丟進垃圾桶。做完這一切,他覺得微微有些氣喘,就從抽屜里拿出一串念珠,低聲背誦般若波羅密多心經。

良久,梁四海意識到自己依舊無法心安。

他在想,幫助闖入者逃脫的那個人是誰?

護士有些緊張地看著這個患者,剛才換藥時動作有些重,要是別的患者,早就大叫起來,可是他依舊一動不動,若有所思地盯著前方的空氣。

自從那天深夜被一輛過路的客車送來之後,他似乎一直是這副模樣。當時他身上只穿著一套襯衣襯褲,頭皮多處裂傷,身上多處軟組織挫傷,下肢也有開放性創口。給他做縫合術時,他似乎沒有痛感,只是直勾勾地盯著地面。清理完所有創口後,醫院本打算把他當做走失的精神病患者送往救助站,沒想到他突然要求打電話,隨後就躺在病床上,不吃,不喝,不睡。

換完葯,護士收拾好托盤,想了想,又替他掖好被子,轉身向門口走去。剛拉開門,一個青年男子就急匆匆地闖了進來,差點和她撞個滿懷。

「對不起。」男子連忙道歉,目光卻始終落在病床上的那個人身上。

「我靠!」他只看了一眼,眉頭就緊皺起來,「方木,你怎麼搞成這個樣子?」

那個安靜的患者笑笑,「肖望,給我帶套衣服沒有?」

肖望的優點是,不該問的絕對不會問。這也是方木叫他來接自己的原因。可是再沉默的人,看到方木的慘相都會忍不住好奇。回C市的路上,方木注意到肖望一再從後視鏡里看自己。他笑笑,立刻感到頭皮縫合處傳來的痛感。

「誰把你弄成這樣的?」

方木搖搖頭,沒有作答。

「遇到麻煩了,怎麼不去市局找人?」肖望甩了根煙過去,「這是我們的地盤。」

方木點燃煙,吸了一口,緩緩吐出。

「不想麻煩大家。」

肖望看出方木敷衍的態度,不再多問,把油門一踩到底。

回到C市已經是中午時分,方木拒絕了肖望的午飯邀請,讓他直接送自己回家。

熟悉的地方,熟悉的味道,熟悉的床鋪,這一切讓方木身上積攢的疲憊再也無法隱藏。他一頭栽倒在床上,轉眼間就酣然入睡。

被傷口疼醒的時候,已經是華燈初上。方木靜靜地躺了一會兒,起身從冰箱里拿出兩個雞蛋煮了吃掉。又在屋子裡翻了半天,才找到半包受潮的香煙。

沒有開燈,他點燃一支煙,坐在客廳里細細體味傷口傳來的刺痛。

明天應該去上班了,可是他不想見任何人。如果可能,他寧願一直這樣坐在黑暗裡。

從在燃燒的宿舍樓裡面對吳涵開始,一直到在百鑫浴宮身陷烈焰與濃煙,身處生死關頭,似乎對方木已經不是什麼新鮮事,但是他從未在對手面前退縮過,即使是再兇殘的人,也要與之血戰到底。

可是在陸家村的祠堂前面,他退縮了。

他不知道一群人可以那樣公然地剝奪另一個人的生命!

他不知道物慾可以讓人集體變成野獸!

他不知道親情可以轉眼就變成殺機!

他不知道難以證實的罪惡可以這樣肆無忌憚!

是的,方木被這些難以置信的事實震懾住了,以至於當陸大春剝掉他的外衣,飽以老拳,最後把他從飛馳的貨車上推下去的時候,他連一點反抗的意識都沒有。

他甚至相信,這就是人間——弱肉強食,這就是規則——金錢加暴力。

就好像那個沉睡於地底的世界在一瞬間翻轉於地上,從此黑白顛倒,魑魅魍魎招搖過市。

如果真的如此,拯救老邢還有什麼意義?

如果真的如此,丁樹成的犧牲還有什麼意義?

如果真的如此,警察這兩個字還有什麼意義?

的確沒有意義,面對陸天長的挑釁,方木選擇了活下去。在他做出這個選擇的幾分鐘前,陸海濤就在他這個警察的面前被殺死。

一個良知尚存,把全部生的希望都寄托在自己身上的年輕人,就這樣無助地死去。

淚水,終於奪眶而出。

半包煙很快就只剩下一堆凌亂的煙蒂,方木卻依然無法停止對自己靈魂的鞭撻。也許邰偉對自己的評價只是一種客氣的說法。方木並不是不適合做警察,而是不配做警察。

也許很多事在冥冥中早已註定。老邢註定要身陷囹圄,丁樹成註定要死於非命,陸海濤註定要在目睹真相後慘遭毒手,陸海燕註定要在集體的癲狂中蛻變成野獸。

那麼,我為什麼還要抗爭?

方木突然想喝酒。

他本來就不善飲,家中自然沒有藏酒的習慣。考慮再三,方木決定去一趟雜貨店。在漆黑一片的走廊里艱難地行走時,方木突然意識到,自己已經懦弱到連門都不想出了。

拎了兩瓶白酒,扔給老闆一把零錢,不想與任何人有目光交流的方木低著頭快步離開,快要出門的時候,眼角的餘光卻瞥到櫃檯上的電話機。

他想了想,拿起話筒,撥通了一個號碼。

「喂?」趙大姐疲憊的聲音從聽筒中傳來,似乎還能聽到嘩嘩的水聲。

方木的鼻腔剎那間就被淚水堵住,一點聲音也發不出來。

「誰呀?」

足足十秒後,方木才艱難地應道:「大姐,是我。」

「是你啊,回來了?」趙大姐的聲音快樂起來,「你在哪兒呢?怎麼沒用你的手機打啊?」

「大姐,那孩子怎麼樣?」方木竭力不讓趙大姐聽出自己的哽咽。

「挺好的,怎麼,放在大姐這裡還不放心啊?」

「放心放心。」方木擦擦眼淚,「你多費心,千萬別讓別人看到她。」

「嗯,忘不了。」趙大姐頓了頓,語氣越加柔和,「方木,你在做什麼,大姐不知道。你不想說,大姐就不問。只要我能幫上忙的,你儘管開口。不過,無論你在做什麼,都要多加小心,知道了么?」

「嗯嗯。」方木連連點頭,任憑淚水滴落在櫃檯上。

「那好——你等會兒啊,陸璐過來了……」趙大姐的聲音變得遙遠,「是方叔叔,跟他說幾句話吧。」

一陣沙沙的雜音後,聽筒里傳來細微而急促的呼吸聲。

方木屏氣凝神,仔細捕捉著電話那邊的動靜。

「這孩子,怎麼不說話呢?」趙大姐似乎在催促她。

「陸璐,你好么?」方木儘力用平靜的語氣說道,明知對方看不到,還是毫無意義地擠出了笑臉。

女孩依舊毫無回應。

「聽趙阿姨的話……叔叔很快就去接你……」方木完全不知道該和她說些什麼,「讓你去上學……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謝謝。」

聲音雖小,卻很清晰,隨後,電話就掛斷了。

謝謝?

方木捏著聽筒愣住了。

良久,他才茫然地環顧四周,目光漫無目的地從那些食品、飲料、筆記本和剪刀上依次滑過,最後定格在一臉詫異的雜貨店老闆身上。

方木盯著他看了很久,似乎想向他求證:剛才,這孩子是不是對我說了一句謝謝?

一頭霧水的老闆一伸手:「電話費,一塊錢。」

出了門,方木依舊神情恍惚,全然不知自己正朝回家的反方向走去。他越走越快,最後,奔跑起來。

他跑過燈火輝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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